「陆」
我不知此时自己脸色如何。我勉力笑着,但我毕竟不是眼前这狐狸,心中其实尴尬得紧,估计脸上也并不好看。
再看桌对面这二人,一个笑得眉眼温存,那笑似是嵌进了骨血里一般自然,眼光在这不大的营帐中已是扫了几个来回,也不知这一桌一榻的地方有什么可看;另一位仍是闷声坐着,怀中一把剑抱得死紧,要不是我早便识得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怕是该以为他立马就会拔剑欺身上来。
……我突然觉得特别理解少主这些年的阴晴不定。
长年和这些怪人打交道,还要正儿八经地大谈天下兴衰,能正常才有问题。
帐中微寒,三人相对无话。烛火昏黄,将熄未熄。我一时觉得气氛诡异之极,全然不似我该待的地方。于是颇有些后悔,后悔方才不该只因狐狸一句“良斗胆请求与将军帐中一叙”就放他们进来。
我正觉得心中烦躁渐起,准备夺过张狐狸面前的茶压上一压,张良突然端起茶碗小啜一口,又放下碗来缓缓道:“良未曾料想将军竟有这等好茶。”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怀着“您终于开了金口”的感激之情,淡淡说道:“龙且平日并不饮茶,不过范老师傅抬爱,赏些茶来清火罢了。所以……”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英布,忍不住笑道:“九江王同为武将,该不介意龙且未向您敬茶吧?”
听闻“九江王”三个字,英布明显脸色一僵。方才在帐外也是如此,我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见英布不语,张良开口温言道:“将军。”
英布这才闷声答道:“……无妨。”两个字几乎咬牙切齿。
我只作释然一笑:“那便好。”心中却早已将那厮用长枪戳了几百个来回,想必那厢也正在心里与我较劲。“既然品了好茶,张良先生是否可以告知龙且,二位来访的缘由了?”
张良倒不急作答,一手拢了袖摆,另一手端起茶碗又饮一口,从茶碗上沿儿看着我:“龙将军是聪明人。”
“所以……?”
“所以,”张良慢慢悠悠放下茶碗,“将军绝不应只是大司马这般位置。良只问将军一句——意下如何?”
我不语,只挑了挑眉盯着英布看。英布也不惧,英眉一拧便瞪视回来。我心下暗笑,并不移开目光,静待张良再开口。
果然张良又道:“张良此行,只因英布将军在沛公面前极言龙将军神勇,沛公感佩将军好身手,这才遣良到此一叙。”
“一叙?……若九江王能为龙且如此美言,先让龙且谢过。”我右手抚上一旁剑身,“不过张良先生与故人一叙,竟还要携这么个凶神恶煞之人,是为保张先生周全,还是……”我一声冷嗤,“送龙且上路?”
听闻这话,英布面上又沉了几分,眼色阴寒几乎能揉出冰碴来。他来此之前必定是被千叮万嘱了些什么,不然照他的脾气,此时一剑削飞我的脑袋也不为过。
——当然,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张良听了这话,倒是露出略微急切而诚恳的样子来:“龙将军莫要误会,是良……”
“先生。”我忍不住蹙眉打断了他的话。这种交谈着实惹人烦闷。我本不擅长这么拐弯抹角地打交道,撑这么久已是不易了。
“先生,既是如此,您也不必再多费口舌。”
我站起身来,一旁的英布见状“嚯”地起身,伸手就要拔剑,被张良用力按住。我又在心里冷笑,转开头去,面上只作不动声色:
“龙且自小立誓,以日为盾,以月为弓,助我王稳坐江山。否则,只待白骨隐黄沙。我那时候并不知为何,只是学语罢了。而家父告诉我,一切……只为震我大楚威名。”
“龙且,”音色十足沙哑,想必是强压怒意所致。英布开口,一字一顿,我几能感到他指骨咔咔作响,“你父亲死于掩护楚军……若非项家鲁莽,又拿龙家垫背,他怎会如此?”
我转身迎面对着他,只感到他怒意盛极。我竟因此觉出强烈的快意,忍不住连音调都一并上扬了几分:“将军,莫要打断我。”然后我满意地看到英布的脸色又青一分。
“暂不说家父是一员武将,为自己所忠的主家战死,家父心中是定感荣耀。即便将家父的死归咎于项叔,也并不影响我效忠项王。”
我突然想到少主今晚的神色,蓦地有些明白了他那莫须有的疲态。
“小龙……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吗?
分明自小时起,一直一直让人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都是少主自己啊。始终在追逐,始终在试图消磨掉那份陌生感的……不是我吗?
——少主,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你终是不信我。
少主,少主。你终是不信我啊。
我掩住突然有些凄然的心思,缓缓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就像他这些年来常做的那样。
“或许,早年家父有些话,与我现时心中所想,不无出入。”
“龙且此生,仅忠一人。无关楚威,无关功名。是非皆休,此心不休;江海俱竭,此意不竭。”我慢慢地吐字,看眼前白汽随话音一点点消散。
我回过身来,只见张良脸上仍然是能预见一切似的淡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并未真的试图劝说我什么。他似乎只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心满意足地安然而坐,并无半点儿颓丧。
他徐徐起身,谦和地躬下身子,行了个恰到好处的礼。
再抬头时,我似是又看到了当年小圣贤庄中的张良张先生,清眉秀目却神采飞扬,青丝如瀑随风而舞,眼角都含着一份凛然的气概,似乎稳坐帐中便能指点天下。
我已是太久未见这般的张先生了。这几年本就极少碰面的,偶然见了,他也一直跟在刘季身后,恭敬地,温和地,低眉顺目地,甚至……佯作谦卑地。
我一瞬间很疑惑,不知他为什么如此。
“良……告辞了。”
看着二人的背影,我还是忍不住脱口道:“先生究竟……为何委身至此?”
张良先生已然撩开帐帘的手顿住了,只是未回头。月光打在他天青色的衣衫上,泛出几缕银光。“世间太多事,亦说不清个中缘由。”
“即便是您?”
“自然。”张良先生回身笑道:“良……也不过是一介俗子罢了。”
语毕拍了拍身边英布的肩,径直走进浓沉的夜色中去。
帐外,夜已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