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冷烟花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白皙的肌肤,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想必,这样的人,会有一个无比纯净的灵魂。
于是,那时的我弯下腰,伸手点上她的额头。
“哗啦”,大雨倾盆。
狰狞的闪电刺破夜空,惊雷凄厉地嗥叫,我独自一人在后殿,伸手抚上面颊。
“哼,孤阴,你还是老样子。”多年后的她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手上的古刀散发着古朴而浓厚的杀意。
她白衣白眸,赤足雪衣,在森冷的夜中冷冷地笑,狰狞而疯狂地笑。
我也回以微笑。
刀锋逼人而来,撩起风旋,斩断我从未修剪的青丝,从胸口穿过。
我听见骨骼破碎的声音,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那种死亡来临的无比美妙的感觉——
我,解脱了。
——这一段描述是孤阴亲口对我所说,他来到这里时,一身青袍,脸色惨白得吓人,见到我,他就道:“她死了。”
我问他谁死了,他却说,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上文中那个几乎杀死他的女子,叫白夜。
白夜是在那个遇到他的下午,走向了命运的另一个岔道。
那是个美丽的女孩,还会有那一丝未泯灭的希望,抬头仰望着深宫外的高墙,听那青铜的刀剑声音交错,一阵心惊,殊不知,多年后她会如斯痴狂。
“姐姐。”另一个女孩出现,相貌也是不错,甚至犹在她之上的那一丝妖艳。
“钥。”她跳下石台,欢喜地与钥抱在一起,笑闹着,钥却正色道,“姐姐,明日一支舞,你可准备好了?”
“献给王的舞?”她瞪大了眼睛,想了想,低声道,“可能……”
“哎呀呀,姐姐,那你还不快去练?”钥拉着她,匆匆地跑了。
她回眸,宫墙上青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她再去细细寻找时,却在疾奔的视线中模糊不见。
孤阴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舞蹈,没有之一,我却觉得自己儿媳那支舞当年也在族中堪称绝世,只是不语。
舞如何,关键看那些赏舞的人。
这舞,倾倒天下,也倾了这王室这数千年的梦。
由她深宫锁尽白头相思,由他击剑而歌,纵剑而舞,最后,不过是一个长生一般虚无的梦。
“低贱的舞姬出生,一个极尽荣宠的侧室,已是极限了。”彼时的孤阴在神殿中的青帐后踱步,“白夜不可能比现在走得更远。”
“卦象上怎么说?”少年模样的齐俊抛了抛手里的铜钱,问道。
孤阴俯身去看水镜中的景象,却未料“嗤”的一声,水镜尽化白雾。
他蹙眉,没有说话。
有时,生死繁华不过一瞬之事。
白夜是王最宠爱的女人,传说她会跳七十二种舞步,每一种,都能催开一朵花,传说,白夜是周朝先祖斩杀的妖族的转世……
他又一次见到白夜。
这一回,白夜一身白衣,唯有那双眸子乌黑雪亮,坐在王后下首的位置,柔柔地微笑。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俯身:“参见王上。”
“大祭司来得正好,不知那苏氏后人的下落,大祭司可曾推算出来了?”王平和的笑容却让他有一丝压力,下定决心般,他抬头,“就是……”
“这女人,是苏氏的后人!苏白夜!”话音未启,齐俊已经一脸愠色地走上殿来,身后跟着小碎步的钥。
所有人瞠目结舌,包括他与她。
“苏白夜!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齐俊一袭祭司长袍,青色的额环略略宽大,束起少年的稚气,目光却如刀般凌厉,丝毫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斥道,“苏白夜!你先祖凭借红颜祸水倾覆前朝,如今,你又来为害吾王了吗!”
他猛地一拽,还是少女的钥被他拉得一个踉跄,随即怯生生地道:“是……王上……姐姐她……是叫……苏白夜……”
玉杯怒掷。
齐俊猛地跪下,额头重重叩在地面上,额环下肌肤渗出血丝,少年的目光中透出深邃与执著:“请王上以江山社稷为重,处死此女!”
他看见白夜愕然的神情,紧盯着钥不放,一霎那的自嘲与不敢置信,最后……是她?
“处死?”王站起身,周围卫兵齐齐上前一步,整座宫殿蔓延着肃杀的气氛。他却摆摆手,扫过孤阴的眼神多了一丝阴郁,“罢了,扔到冷宫自生自灭吧。”说罢,便带着王后离去。
他看着白夜被带走的那缕影子,隐隐觉得不祥。
再重逢,境遇已大不相同。
隐了气息,立在宫墙的上方,凝视她低头垂眉敛眸,似是不堪回首。
如今的她,怕是不会再满怀希冀地望着宫墙了吧。
十年冷宫,教会她人心叵测,权力浮沉,一朝荣华三世流离。
他摇头叹息,轻轻滑落宫墙。
这大周的王朝,便也是如此了。
直到他失去了一身法力,虚弱地倚在牢中时,仍这样想。
只是最后一面,只能看着她张开双手,眸子雪白,赤足白衣,往日三千青丝尽化白头,一点一点,沉入水中。
他跪在水面上,伸手去捞,只剩下一缕芳魂。
紫玉成烟。
他笑,直到眼角渗出泪来,凄厉的狐嗥回荡在冰冷的甬道。
不会有人记得,他带来过这样一个有着纯净魂魄的女孩,在西周的王帐中用尽一生去仰望宫墙之外的世界,最后却堕入那幽冷刺骨的石潭,无声。
冷烟花,不过是没有温度的绽放,却耗尽一辈子的爱恨。
数千年后,我敲了敲手中的茶盏,笑笑:“苏祭司,谢谢你带来这最后一部分的故事,不过,你可想知道白夜她最后……是怎么死的?”
他怔住。
我抬眸看了看身旁那柱犹有余温的绮罗香,摇摇头:“待我把这些故事说全了,再告诉你吧。”
我捻碎香灰,点点火星,也似是冷烟花般,唇角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不过……第一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