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断裂及分身》 (评张栆诗)转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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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将分析张枣后期诗歌(具体时间界限为八十年代末至张枣诗歌写作历程的结束)中所体现出的现代人与现实的断裂感受,并谈及作为诗人的张枣是如何面对这种断裂以及如何在诗中作出反应的。作为诗人,其诗歌能否有效地回应现实并对现实形成一种特定的冲击张力结构,是写作过程中必须考虑的。我认为,与其说张枣的诗回应了现实,不如说张枣诗歌体现出诗人在身体与修辞意义上与当下现实的巨大断裂。
张枣自小接受中国古典诗歌的熏陶,如果说张枣早期诗歌尚能维持一种相对完整的古典美学气氛,而后期诗作这种特点却变得零散化,并在各种语言关系的纵横中急剧变形,处于一种相当尴尬的位置中。当抒情性的意象如“花朵”、“夜晚”、“春风”、“雪”等遭遇到当下具体“现实”的物象时(如“灯红酒绿”、“煤气罐”、“西装”等),张枣特定的美学化修辞乐趣使“现实”很难不以一种语言虚拟的形态进入诗歌。现实由此变成了某种语言运动的提炼物,并带有这种痕迹保存在诗歌文本中。
虚无作为一种真正的文学母题、以及文学有兴趣和勇气来探寻的东西,同样一直贯穿在张枣的诗歌中。张枣早期诗作的虚无感更多是种生命原初式的本真感受,如《镜中》体现的时间中的生命意识,或《刺客之歌》中潜蕴在历史人物激情之中的深深的历史失落感,艺术意味浓郁。而在后期诗歌中,虚无首先是种无力,包括肉体在面对当下“现实”时的软弱性,以及语言运动一定程度上的空耗。肉体变成了某种逗号标点式的注脚,灵巧的同时却消除不了自身存在(肉体意味着致命的弱点和约束性),身体进入不了现实。一方面是“现实”拒绝真正的身体存在,如《悠悠》中展现的后现代景观对身体的刻意忽略和压制(结果却是一种身体不正常的暴露),还有身体在现代社会中的机械承受和被改造(比如“放佛脏,咸,铁窗和∕刷得墨绿的墙,就潜伏在人体的关节里。”——《瞧,弟弟,这些空瓶子……》);另一方面在张枣诗歌中,身体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被修辞化了的,这种相当程度上古典美学化了的语言∕身体会对当下巨大、紊乱、充满分裂的“现实”有一种应激性的反感和排斥;美学和语言的自我纯化过滤、改造了粗粝的“现实”。
分析一下张枣诗歌中身体在两种不同环境下所处的状态也许是有益的。概括起来有两类:自我独处时和处于众人之中。在张枣后期两首重要的组诗作品《在森林中》和《大地之歌》里,诗歌的开头展开的就是一个“自我的零余”状态。“在森林中”意味着与社会关系的暂时脱节(摆脱了“乌云般”的被“拖欠”的现实),以第二人称“你”出现的主体展开了一个自我对质和怀疑的过程,并在记忆和(表面上)漫无边际的随想中陷入思虑运动。然而自然和开阔的视野空间并没有带来轻松感,而是在新的风景中看出了隐隐约约的焦虑感和不肯放松性。“远处几个跳伞的的小问号袅娜地落进∕风景的瓶颈里”,“天气中似乎有谁在演算∕一道数学题”,风景也是一种限制,我并没有放松,而“你焦灼”。在《大地之歌》中,当“你枯坐在这片林子里想了∕一整天”,“心的浩渺的极限”并没有带来安定或者激情的确定性。相反,“你边想边把手伸进内裤”,一种类似于下意识的身体自淫的迷失性展露无疑。迷失是双重的,它既指心理上的茫然,也指身体上的无所适从。有趣的是,在下意识的想要逃避这种茫然状态的举动竟然指向了性,虽然性只剩下自己对自己施与的生理快感和情绪性的舒缓。这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迷失在张枣后期诗歌中曾多次出现,有的是直接的展露,有的则经过语言上的改造。《父亲》一诗写的同时也是自己。“1962年,他不知道怎么办”,现在,作者“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两代人之间隔着巨大的地理和时代差异,但在张枣笔下,两代人的困境竟如此相似。“室内烧了香,香里有个向上的迷惘。∕这一天,他真是一筹莫展。∕他想出门遛个弯儿,又不大想。”行动上的模棱两可反映的是身体的无所适从,一种被现实带动又进入不了现实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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