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利威尔砰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飞溅出来几滴深棕色的液体。
“墙?这个?”他指了指房间的墙壁。“什么巨人?”
……什么?艾伦纳闷地想。利威尔安静地看着他,这让他不得不直视那双眼睛,去探寻其中隐藏的讯息。数秒钟后艾伦觉得自己的呼吸逐渐加快,方才的疲倦感已经从身上迅速抽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展开又试着握拳,但用不上力气。
没有。
从对方的眼神和回答里,艾伦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就算是本能和直觉,他知道那不是拙劣的玩笑。震惊地注视那人越久,就越能确认对方对巨人和墙的一无所知。不是已经消失,而是从未存在,这个梦境何其陌生,远比艾伦穷尽一生的梦想奢侈。
他颤抖着,终于攥紧了拳头。
“我……一直想到墙的外面去……”
那个利威尔皱着眉看着他,但最终并没有打断他的语无伦次。那人慢慢地转着手中的咖啡杯,把目光投在杯口上升的蒸汽上,等着艾伦绞尽脑汁把那些经年的情绪倾吐干净,末了,勉强一般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总之,人们住在墙里,为了躲避墙外吃人的巨人?”
“是的。”
“愚蠢。”
利威尔简单地用富有攻击性的词汇总结,语气却无比平静,听起来像在谈论晚饭的面包。阐述事实并不需要多余感情的注入。与此同时他站起身来,转身在书架里寻找着什么。
但是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忍受这种持久的屈辱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脆弱的安全。艾伦注视着那个背影张了张嘴,但是或许是刚才说得太多,他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并不需要为自己——为调查兵团辩解。他觉得对面的那个人明白。
人有正当的理由去逃避这世界上的痛苦,而对于某些人而言,这逃避本身才是最大的痛苦。
为了避免这痛苦,他们选择了将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你认识我。”
利威尔转移了话题。他拿着找到的东西回过身来,推开了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咖啡,把手中的东西随意甩在桌上。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与桌面碰触时的声音却意外的沉闷。艾伦注意到封皮上的文字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
“是的……我的世界里也有。名字,也是利威尔。和你一样。”
“他呢?”
“死了。……他救了我。”
艾伦迅速地回答。吐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又有些嗫嗫嚅嚅,声音也渐渐放轻。这场告解来得太晚,对象又太奇怪。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该有。一直堵在嗓子里发涨的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坠到了胃里。这下总算是结束了。
“看着。”
那个利威尔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他没有针对自己的死讯流露出任何遗憾的情绪,而是言简意赅地指挥着,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推到离艾伦更近的地方,毫不在意艾伦目光里的犹疑。
“世界地图。蓝色的部分,全是海。”
我们在这里。他伸出手指,用指节在纸页的不同部分敲击。这里,到这里,都是几乎无边无际的沙漠。南极和北极都有不化的冰雪。群岛。火山。雨林。峡湾。你听说过这些名词吗?
火焰之水。冰之大地。沙之雪原。阿明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些词汇所描述的,究竟是怎样的画面。
没有墙,没有巨人。如果愿意,能看到无限广阔的世界。墙的外面真的有,被称为沙漠、冰原、海洋的不可思议的存在。
只要能走出墙外。
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不是绝对无法触及的地方。
人类可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吗?
艾伦震惊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无辜神情在对方眼中简直像是终于找到主人的小狗,只是一门心思贪婪地注视着那薄薄的书页。他听到一声轻笑,然后有什么轻柔的碰触完全打乱了他的意识。
唯独这绝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这是人类的体温。艾伦在心中本能地这样断言,这认知让他窘迫得要命,闪烁着目光不敢直视那张熟悉的脸。
无论从那人的脸上阅读到什么都是对心脏不小的刺激,艾伦只是满脑子想着那落在脸颊的手掌是不是暖得有些发烫,却也和记忆中的一样,干燥而略微有些粗糙。略微清醒过来之后他又开始怀疑,那个人是真的可以碰触到他,或者只是小心翼翼地伪装成可以碰触到他的姿态;而自己感觉到的体温是真实,还是梦中过分的期待带来的幻觉。
在他胡思乱想的途中那温度又突然消失,和它出现的瞬间一样,让心脏几乎停摆。
“表情真恶心。你在想什么?”
利威尔已经收回了手臂。他的声音里露出一点讥讽的意味,但他的眼神让艾伦想起曾经的某个时候,那隔着地牢的栅栏将自己一寸一寸剖析清楚的、饶有兴致的目光。那目光使艾伦觉得很多的句子在自己的喉咙翻滚,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声音只是在喉咙口相互撞击,什么也无法跃出。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艾伦想着,却在理清思绪之前便情不自禁地开始动作。
左手背后,右手握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为人类奉献心脏。
从训练兵时代开始敬过千百次的礼,在没有巨人、没有兵团、没有墙的世界行不通。但即使这样也早已变成本能。只有这件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那个利威尔却露出了理解一般的神色。
“还不赖。”
一瞬间艾伦又开始有点恍惚,他拿不准这句话究竟来自于哪个世界的利威尔;或者说,他收到过多信息冲击的大脑在这个瞬间不能确定,自己熟悉的那个利威尔、人类最强的战士,是不是也对自己说过什么类似的话。
那些接纳、赞许、期待、祝福,向谁许诺的未来。
不管这个世界有多残酷都无所谓。
只有最后的那句话在鼓膜跳动。
四周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