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访九方子
近来有些恍恍惚惚。自知没有修炼,不会“走火入魔”,可能是快成为“恍惚的人”了。恍惚之间竟又到了来过两次的光明石洞,又一次拜会了两千五百岁的九方皋老先生。这次可不是有意访问。
老前辈仍旧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高冠宽带,银须飘拂,一见到我,开口便说:“三次见面,可算得老朋友了。尽管岁数相差两千几百年,也是忘年交。以前我拒绝你访问,这次也不接受采访。只因你想到我,我就活过来了。死人活在活人的记忆上。这句话你想必知道?”
我知道不能由他随意闲谈,立刻打断他:“那么老先生还是不肯回答我的关于未来世界的问题了?”
“怎么?谈过两次你还没明白过来?死人当然只能谈过去,可是过去就是现在,又是未来。三世是通连的,随处可断,又是任何处也不会断。谈来谈去还是千里马。”
“现在有了喷气式飞机,千里马只能赛跑,为体育或者游艺项目之用了。”
“那是伯乐兄所相的马。我从来不是找那种马的,所以赢得他说我是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实际上我是相马于化牡骊黄之内。内就是外,懂吗?”
“伯乐说您观察马时注意性别和毛色以外的别的特色。您老人家说的是相马要考察性别和毛色等等外表以内的内部特性,也就是马的本身,因此是你说在内而他说在外。你们两位一说外,一说内,其实是一回事。对不对?”
“不完全对,或者说,也对也不对。我和你谈过赵高祖师爷的指鹿为马,还记得吗?”
“我把鹿说成马。你若说是马,那么你不是说谎拍马,就是傻瓜不用头脑。
你若说不是马,那是当面提不同意见,给我下不去。你若说又像是马又像是鹿,那你是滑头投机不说心里话。你若说可能不是马也不是鹿,那你是不负责任,装傻或是真傻。你若是一言不发,那你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包藏祸心,腹诽。你若说出一篇道理,说马和鹿不过是符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那你就是日本话的‘马鹿’(傻瓜)了。“
“你果然不愧为赵祖师的隔代弟子,深通鹿马哲学,知道人人都不可信赖而只可利用。可是你知道这和千里马的关系吗?”
“不懂。”
“在我那时代,日行千里的马就算快。现在最快的马是光是电,一眨眼就是多少万里,甚至不能用里计算。现在我说的千里马,不是给秦王找的百里奚那样的人而是物,是你们叫做电子计算机或者电脑的那种东西。”
“那和赵祖师的遗训说鹿是马有什么相干?”
“大有关系。现代千里马靠的是伏羲老祖宗画的乾坤阴阳二分法,也就是零和一或无和有的算学。可是从零到一之间的路很长,有许多不明不白的中间站。
这几年有人把这类东西装进了算学或者你们叫做逻辑的玩艺儿里面,叫做什么模糊数学、模糊逻辑。其实不对,这不是模糊而是让模糊变准确。这玩艺儿钻进了所谓电脑,千里马又增加了功力。可是还差一步没有大跃进,大爆炸。这一步就是要能算出内就是外,鹿是马或马是鹿,零和一可以对换。这才合乎实际。所有计算都是依靠不变,实际上一切都在不停地变。一百年来不少人分析大自宇宙小到越分越细的微粒,发现都在变,从我们那一代经过两千几百年到你们这一代,进步就在于认得变,懂得变,我说的千里马的毛色、性别和找来的马不对号。千里马变成了百里奚,马成为人,做了大臣。内是外,鹿是马,人是物,零是一,都不停地在变。说了半天,你懂不懂?“
“太深奥了,不懂。”
“你是懂了装作不懂吧?从我算到你,两千几百年,一年年,一月月,白天夜晚出了多少事?中国有编年的历史书。书里记载,讲的多是好话,做的多是坏事。骑的是马,偏叫做鹿。年年打仗,叫做太平。不懂这个,怎么懂过去那些话,那些事,那些人,又怎么懂得现在,怎么懂得未来?中国人的说法、想法最切近实际,有意把变说成不变。你们不发挥自己的这种长处,使千里马真正再大跃进一步,难道这也要让给外国人,自己只夸耀祖宗?”
我觉得他越讲越玄,便打断他说:“我斗胆提一个不同意见。说零就是一和指鹿为马不同。不如说一可以无限接近零,但永远达不到。零好像是绝对零度。
零是抽象的,但不是不存在。明天的千里马就是把一变成不断变化接近零。这更接近实际,可是现在办不到。先生以为如何?“
“好!秦王要强好战,现代战争更是比赛千里马的快跑。谁能先看清对方就能先发制人。然而我能使你看错,指鹿为马,那我就能后发制人。你堆积大量破坏物不过是炸毁你自己。你把自己当作了敌人。鹿比马快,可不是马。”
“老前辈中计了。这一次我没来采访却得到了最初访问的答案。两千五百岁的人果然能知道两千年以后的事。现在离两千年只有几年了。”
九方子似点头非点头,霎时不见。
我明白,我确实成为“恍惚的人”了。
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