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艾连和约翰更频繁地斗气吵架，恢复了以往的景象，正如那句话所说：结束就是回到原点。他们在送别会上发生了最后一次正面冲突，第二天，超大型巨人便再次出现了。
刚解散的训练兵也被投入使用，出发前，士气低迷，突如其来的生命威胁叫人不知所措。约翰瞥见米卡莎正对艾连说什么，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艾连那家伙一定会是最先战死的一批；这个念头立刻就被新一波的恐惧冲走了。
出发后不到半个小时，约翰所在的小组有三个同伴进入巨人腹中，光是前进和躲避巨人就耗费了他们大部分的精力，斩杀巨人更像是在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艾连错了，即使人类不断继承前人的意志与巨人斗争，也无法获得造物主的真相，在这些怪物面前，除了恐惧和拼命战斗，他们别无所能。
约翰偶尔瞥见停留在屋顶上的同伴：莱纳似乎正照顾着一个伤员；有一瞬间，马可出现在左侧的屋顶，又很快消失了。越过一个巨人的时候，约翰的脚被抓住，好在他及时砍断巨人的拇指才得以逃脱。小腿被抓过的地方传来强烈的恐惧和反胃感，但他哪儿也不能去，只能继续留在战场的中卫部“杀敌”。
而实际上，他一个“敌人”都没有杀死，倒不如说，几次从巨人手下逃脱的约翰已经相当幸运了，不像那些倒霉的同伴，在死前不断挣扎，发出尖叫，最后被残忍地撕裂。所有这些景象使得恐惧和愤怒不断在约翰心中堆积。如果不傻呼呼地跑出来应战，就不会有这么多伤亡，如果把墙壁完全封住，超大型巨人就不会有空子钻，说到底，如果人类稍微实际一些，就不至于抱着并不存在的希望主动送死，而他，约翰·基尔修坦，还有无数和他同样想法的人，也不用被那群疯子拉着陪葬了。
他低声咒骂：“急着送死的混蛋，这下高兴了吧？”
18
如果说约翰还有什么在意的事情的话，那就是米卡莎的安危了，但她作为精英，正在后方支持避难行动，处境比中部的训练兵更安全，而且她足够强大，值得人相信她会活下来。
城墙遭到摧毁两小时后，幸存的士兵终于听见了撤退的钟声，约翰察觉他的气体所剩无几，便急忙往回赶，顺便寻找需要帮助的同伴。
他杀死的第一个巨人是个13米级的高个子。它靠在墙壁上，嘴里正咬着一个士兵，双眼插着钢刃。约翰抓住时机砍断了它的脖子，那怪物便的脑袋便软绵绵的搭着屋顶，开始冒出蒸汽。成功之后，他呆愣了几秒，似乎不相信自己真的有这个能力。他注意到屋顶上还有个浑身沾满粘液的小个子士兵，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昏迷了的阿尔敏。
约翰把阿尔敏口鼻附近的粘液拨开，犹豫地站起身，他不是很想去确认巨人口中的士兵是谁……
这时，巨人的躯体渐渐风化了，口中的人躺在屋顶上，似乎一息尚存，但由于满屋顶的血液，正在往下滑。
约翰记得艾连和阿尔敏都属于战斗组34班。
他跑过去把那士兵拉住，检查他的伤势：左手臂从肘部开始被咬掉，从左胸到右腹部、以及对应的背部分布着较深的咬痕，伤口覆盖着浓稠的血液；头颈部有巨人的体液，应该是这个人将钢刃插进巨人眼睛时溅上的。约翰把左臂绕到他的背后，用左手压住断臂，又用右手捂住躯干的伤口。
这是艾连，满脸鲜血，但好歹还活着。约翰抖抖手臂，喊叫道：“艾连，喂，听得到吗艾连？睁开眼睛！”
从以前开始，艾连就从来不赖床，他总是能很快把握自己的意识，尽管失血过多，尽管咽喉处的血腥味让他忍不住咳嗽，但他还是大致了解了状况。
“阿……阿尔敏……”
“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不要说话……”
“米卡莎……”
“她在后卫部——跟你讲了不要说话！”
“不对……米卡莎……你……”
约翰还没仔细想艾连的意思，就被他一下捉住了前襟，几乎要透不过起来，既然有这种力气，那说明这家伙还死不了。
“你……给我去调查兵团……去……”
“凭什么我要听你这——”
艾连猛烈地咳嗽起来，耗费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抓着约翰前襟的手渐渐松开。
“不是都叫你闭嘴了……”约翰抬头环顾四周，最近的巨人隔了几个街区，似乎还没发现这里。感觉到上衣被轻轻拉扯，他又低下头。
“你……不应该去内地……”
约翰只当艾连在胡言乱语，但是一见到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疯子，”他再也忍不住，对着艾连大吼，“你看看，像我们这些人类，怎么可能有自由的一天？如果没有你这种人——没有你这种人的话，也不用我们白白牺牲性命了！”
由于约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艾连吃疼的仰起头，又咳了起来。约翰一边念叨着“疯子”一边放松，整个人无可抑制地颤抖着。气体剩的不多了，阿尔敏那里恐怕还够用，至少他能叫醒阿尔敏，带他回去……至于艾连，在气体不够的情况下带着他移动只会减少生存几率，而且他的气体罐也还可以用，现在看来，放弃艾连去救阿尔敏才是最明智的……
但是约翰没有动，因为艾连正看着他，用似乎是困惑的、又好像带有一点乞怜的眼神。
艾连吐出他最后的气息：
“如果……你说过的是真的，那就……”
19
当你十五岁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
艾连、米卡莎和阿尔敏已经预见他们战死的将来，但将来始终是将来，而绝不会是明天，更不会是今天，他们仍然抱着希望在绝望中努力生存。
约翰·基尔修坦则看到不同的将来：如果最终成绩理想，他能在席那墙里和家人过上优渥的生活，拥有更长的寿命、更松弛的肌肉和不那么坚决的眼神。他绝不肯定宪兵团的风气，但那里的确是个好去处。这是生存的技巧：能辩是非，也能容忍是非。约翰对艾连的怒气，有一部分来源于他的不安——在艾连身上，他看到了人类灵魂里勇敢、奋不顾身的一面，那更凸显出人类其它部分的渺小和卑微；然而像艾连那样奋不顾身，是活不长的，真正明智的做法是排斥与艾连相似的一部分自己。
可惜在选择志愿方面，约翰又做了蠢事，对于这个，他倒没有感到非常后悔，毕竟他后来得到了分队长的职务，待遇也还算不错。加入调查兵团的时候，他的手中握着一袋马可的骨灰，将拳头重重捶在心口，两条腿不争气地颤抖，差点支撑不住。莎夏在不远处抽泣，还有阿尔敏也是；米卡莎是他们之中最镇静的，留下来的二十人多中，只有她毫不动摇。米卡莎将在十六岁成为调查兵团最年轻的分队长，有人说她总有一天会继承兵长里维的“最强人类士兵”的称号，不过约翰清楚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选择志愿前一晚，面对熊熊燃烧的火堆，104期的幸存者们沉默寡言，热量烤灼着皮肤，他们却毫不在意。米卡莎主动找到约翰，她知道只有他看见艾连的最后。
“那家伙提到了你的名字，重复了两遍。”约翰说。
米卡莎点点头，她只盯着火焰，眼中光芒闪烁。“也许艾连就在这堆火里……”
“也许吧。不过，他似乎没有被认出来。”约翰想起撤退时看到的成堆的尸体团，那可能就是艾连最终的下场。
“我知道的，你们没有把他带回来。”
她平静的声音让约翰心虚，他只好说：“抱歉，他母亲要是知道了，应该很伤心吧？”
“阿姨已经死了，五年前，希甘西纳陷落的时候。”米卡莎捏着围巾一角轻声说，“在我们面前被巨人吃掉。艾连肯定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就是这样。”
“是……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回来？”
米卡莎转过身，火光在她脸上跳动；约翰突然失声，说不出一个字。
“不，我应该谢谢你，把他最后的话告诉我。”
“不客气……啊，那艾连的父亲呢？其它亲人呢？”
“他父亲失踪了。”
米卡莎把手覆上胸口，一字一句地告诉约翰：“我就是艾连唯一的亲人。”
还能说什么呢？人们已经用无数种方式描写、探讨过死亡了；但是感受到死亡是另外一回事，那种感受是不能被描写、探讨的，它是只能在人的内心飘动的烟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