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魏晋风度,总是与竹林七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甚至,竹林七贤成了魏晋名士的代名词。
翻开任何一本中国美术史教材,都会看到一幅古墓出土的画像砖,内容就是竹林七贤。这些人既不是天上的神仙,也不是阴间的鬼阎罗,更不是帝王将相,可死者却愿意与他们在地下长相厮守,这足以说明他们是何等深刻地进入了人们的内心。
读懂了他们,就读懂了魏晋风度。可这样一群特立独行的人,如何肯轻易地让人读懂?即使是在今人看来,他们的行为也是那么的怪诞不经——
你看,好酒如命的刘伶,竟对那些非议他酒后在家中赤身裸体的人辩说,天地是我的家,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这些奇怪的人为什么钻到我的裤子里来了?
阮籍为了躲避与司马懿结亲,居然两个月里天天酩酊大醉,让提亲者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终于使机智不右于诸葛亮的司马懿无奈作罢。
还是阮籍,听到母亲亡故的噩耗,居然要继续将棋局走完,过后却因悲痛而大口大口地吐血。
风姿绰约的嵇康居然跑到洛阳郊外去打铁,向秀还要帮着他拉风箱,而当当朝重臣钟会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随从前来拜见时,他们竟连白眼都不给人家一个。
更有甚者,嵇康居然在砍头之前,在刑台上安详地抚完一曲《广陵散》,而后从容赴死。而他死前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将此曲传于他人。
李泽厚先生说,药、酒、姿容、神韵,再加上华丽好看的文章,构成了魏晋风度。
他们有很多人吃一种叫“五石散”的毒药,大约类似于今天的大麻等毒品,以求刺激。他们几乎都是嗜酒如命的,酒后也会狂癫不羁。他们的姿容秀丽,也是天下闻名的。他们拥有独特的内在气质,这内在的气质更以神韵的方式外化于人。他们的文章更是惊世骇俗,《大人先生转》、《与山巨源绝交书》至今余韵绕梁,不绝于耳。
与其说他们符合魏晋风度的特点,毋宁说是后人从他们身上总结出了魏晋风度。
这只是魏晋名士的外在表象,他们所代表的时代精神,远比这些要深刻得多。如果说建安文人从文学的角度对两汉的世俗传统进行了反叛的话,那么,竹林七贤则从更高的层次,从人的精神的层面,对两汉的思想核心——名教进行了全方位的反叛。
名教要求人们遵循孝道,这孝却是淹没在一片繁缛的礼节当中,难见真情。阮籍偏要突破礼教的束缚,而以真悲切的吐血凸现孝的真谛。名教要人们以天子为天下的家长,一切唯天子利益马首是瞻,嵇康偏要退隐山林,宁愿打铁,也不做官,甚至不惜与最好的朋友绝交。他们酒后的放浪不羁,也是对名教虚伪的行为规范的反叛。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大声呼唤着泯灭在名教酸腐皮囊深处的人性之光。如果你仔细品味,会发觉他们与欧洲文艺复兴的精英们,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只不过,他们提前了一千多年。
竹林七贤整体上是避世的,他们的避世,虽说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抗争手段,但其中也蕴含着许多的无奈。这是一个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他们这些贵族唯有躲避才可能免于一死。他们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他们外表尽管装饰得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一面。”(李泽厚语)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度上,才能真正解读魏晋名士们惊世骇俗的举动。
假如说建安风骨还有一些“慷慨多气”的建功立业的成分的话,那么,到竹林七贤,人和人格本身,已经成了这一时期文艺和哲学的中心。
人的觉醒从曹操到嵇阮,终于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