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最近比较烦，比较烦，烦到身体也不得安宁。起先是上火，口疮肆虐，疼得他呲牙咧嘴的；继而开始脱发，头顶的发丝起初稀疏，继而零落，最后彻底谢顶而去，只剩下不成气候的些许发丝，盘踞在四周，望顶兴叹。理发间隔的时日越来越长，青春越走越远，人，大约就是这么老去的吧！
刘老师烦的事儿很多人都烦，这不又一学期结束了，晋升职称的事儿又摆上了桌面，副校长在大会上传达了晋升条件，刘老师宁静的心又一次活泛起来了，分数、分数，学生的命根；职称、职称，教师的盼头，学校里苦熬了二十几年还没有晋升职称的人，也就剩下他了，想想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况且他经济困顿，捉襟见肘，家里有老老小小要养着，家外有一大堆要花钱的事情在等着，加之妻子没有工作，经济压力可想而知。从教二十余年，他从不用旁门左道创收，只本本分分地挣工资。一直以来，心中所盼就是能够晋升中级职称，一年也可多收入几千块钱，日子也可过得略略松动些。
有了想法却压根儿没有什么办法，分到学校里的指标也就一两个，人多粥少，同事们削尖了脑袋往上冲，神通广大者更是能从其他途径弄到指标达成所愿。刘老师平头百姓一个，还真是没有门路啊！
以往家人、相交很好的同事都曾鼓动刘老师到校长处走动走动，可刘老师一见领导，就变得莫名慌张，呼吸急促，浑身不自在。眼珠子谨慎地在眼眶里转着圈，显得有点愣，舌头也开始打结，甚至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了，更甭说求人办事了。不过对于这一任校长，他颇有几分好感，因为有一次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用自行车推着老父亲去看病的孝心，说是很感动。校长的赞赏一下子就热了刘老师的心，也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那些时日，刘老师觉得校长的脸无比慈祥，无比亲切，所以他下决心去找一找校长。
刘老师所在的办公室距离校长室不足五十米，刘老师却把短程走成了长路，他走一步，停一步，向前，又回头，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停顿、都需要斟酌，未来在前，往事在后，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
从教以来的大多时候，他是到达办公室最早的人，洒水扫地抹擦办公桌椅，再把饮水机里的水蓄满。同一个办公室里五六个人，只有他雷打不动地每天在做这些事。逢上大扫除，他还要爬到高处清洁玻璃，这些活儿他干起来自然而然，既不抱怨把烟头杂物扔得到处都是的垃圾制造者，也不炫耀自己的功劳。偶尔有人问起：“老刘，怎么每天的值日生都是你啊？”老刘腼腆笑笑，不置可否。偶尔遭人指使：“老刘，怎么还不打扫？办公室可乱得不成样子了。”“今天又大检查，老刘你整理一下卫生吧。”老刘应声笑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让人觉得他憨厚至极。
平日里，他几乎所有的工作时间都在办公桌前写写划划，备课、写教案、批作业、辅导学生，不厌其烦，数十年如一日。他还把考勤册改造利用，用来记录学生的上课表现、课业完成以及考试情况，一册在手，学生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一目了然。
如此敬业的他，也遭人笑话：“老刘，你这么苦干也升不了职称，还干个什么劲儿啊？”这话触到了刘老师的痛处，他便会附和着唠叨几句：“是啊！苦干的永远比不上巧干的。老婆怨我没本事，无房无车无职称；家里老爹病了，想转到大医院看看，可咱一没关系二没钱，也不能好好尽孝；唉！我实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刘老师的眼神里泛着无奈，脸色黯然落寞，声音低沉失落，生活的沉重压在肉身上，灵魂也被捆绑得动弹不得了。可说是说，做是做，话音落了地，他的沮丧也就落了地，他依然孜孜不倦地度过每一天。勤勉工作了多年，脚踏实地了多年，生活再难，一时半会儿也是改不了的。何况他这样的人，就算是手把手地传授投机技术，他也是学不会的。
不知从何时起，他成了学校老师里面最好说话的人，早来晚归的课配给他，他不会有怨言；别人不上的课推给他，他只是默默接过；节假日加班整理档案资料，他不说二话就来了……似乎他做什么，都要比别人累些，因为他太不懂得投机和耍滑。只是他自己也常常困惑，为什么一个人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地活着，就活得这样难这样苦呢？？
刘老师终于站在了校长室门外，他的回忆戛然而止了，只是他依然无比踌躇，准备敲门的右手时而自信地举起，时而又无力地垂下，好像他敲响的不只是一扇门，更是一种渴求和憧憬。他使劲定了定神，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总算敲响了门，校长热情地接待了他，话里话外肯定了刘老师多年来兢兢业业的工作。刘老师嗫嚅着道出来意：“校长，我上职称的事儿，能不能请您考虑……考虑一下？”校长痛快地答应道：“无论从哪一方面衡量，你都是够格的。放心吧，这事儿我会放在心上的。你回去先准备相关材料吧。”刘老师怀着满腔谢意春风满面地飘出了校长室，辛苦了多少年，这一回总算是盼到了。
职称指标尘埃落定的时候，刘老师的满腔欢喜顿时化作了乌有，本属于他的指标，最终落在了校长无比赏识的一位女老师名下，填表人的得意忘形愈发衬出了刘老师的失魂落魄。大家都替刘老师鸣不平，校长也找刘老师谈了话，校长讲了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并安慰刘老师要继续为教学工作出力，并一再表示他日若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刘老师。刘老师的脸却没能在这些抚慰中回暖，他的沮丧浸进了皮肤的纹理之中，刻成了两道苦涩的法令纹。
大家虽然都说刘老师是好人，可是好人在这个世上总是处境尴尬颓唐。好人这个词汇，温暖是温暖，可是没有力量。大家认可好人，却不一定关怀呵护好人，而且大多数人觉得好人比坏人更容易欺负。就算好人受到欺负了，反击也总是缺乏震慑力。好人的脸，善；好人的心，软；好人的原则，百般禁忌；好人的路，总被坏人占着。好人，名声好听却在世俗的功利上无比落魄、不当好人，难！当好人，难上加难！
自此以后，刘老师的笑容明显少了，言语之中常常流露出消极悲观之意。回到家，他喜欢写写小诗自娱，不过常常遭到妻子的冷眼：“写诗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使啊？关了关了，省点电吧！”刘老师轻轻游动鼠标，关上电脑，屏幕一片漆黑，他的心无处逃遁，深深暗了下去……在学校，他一如既往地勤劳和严谨，只是听不得别人说职称的事情。每天，他还会按时去打水，只是常常忘了把暖壶的盖子盖上；每天，他还会准时去上课，只要你留意，就能看到他不再挺拔的背影渐渐模糊在校园里，定格成了一个无比苍凉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