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喜欢你，不想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点光阴里，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变得那么可怜

谈碧见她越慌越错，便走过去，轻轻按住她的肩：“交给我吧。”
她从小跟父亲在乡下串门子看病，针灸抓药，早就一手轻巧。小孩子也认人，见到和善漂亮的姐姐，哭声便渐渐小。谈碧哄着他，拍着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她是照顾着谈实长大的，对付这样的小孩简直小菜一碟。
最后不但张可茹和她要好起来，连那些大人们也认识了她。

02
而今想来，谈碧是在这些因缘巧合之下，被人为地一步步推给了那个人。
一个特殊的机遇，院长亲自找她谈话。
谈碧只知要照顾一个生了病的人。
“他的病治不了，在国外待了许多年，也没大好。只剩下这点时间，索性留在北京。”院长眼神沉重地看着她，“小谈，他们都说你细心，我也愿意相信你。”
那是一个阳光疏淡的午后，门开时吱呀一声。谈碧被宽敞的独居微微吓了一跳。屋子中很安静，卧室，会客厅，书房，独浴，一应俱全，还有正对着漫山幽碧的露台。
九十年代的医疗条件并不算好，港台的私人疗院也远远未在内地流行。
静谧的光影洒落在羊绒毯上，厅中挂着大幅的六道轮回唐卡，这种繁复庄严至极的绘案冲击了谈碧的视觉，以至后来当叶宗选告诉她，这是由纯金、纯银、珊瑚、珍珠、绿松石制成的颜料绘成时，她竟觉得理当是如此的。
谈碧甚至想，要是她被蒙着眼睛进来，绝不会想到这里是医院中的一个病房。
而那天她初见叶宗选时，视线所及却先是那只白洁光透的瓷灯罩，釉瓷裂开的冰莹细纹，在午后的光影中淀出一种沉静到了极致的温柔，一如它的主人

03 叶宗选靠着椅背上轻轻地睡着了，手搭在灯罩上，指尖垂下。
谈碧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把半落下的毛毯盖上他的双膝。她的动作很轻，叶宗选却是个浅眠的人，于是当他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谈碧低垂的脸。
刘海遮住了她的眉毛，她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单眼皮，笑起来有种邻家的亲切。
叶宗选注视了她片刻。
“你是谈碧？”
“叶先生认识我？”
“我听慎平提起过你。”
喻慎平就是那个哭闹的孩子的小叔叔，谈碧不觉会心一笑。
她走上前，把百叶帘缓缓拉下：“叶先生不怕晒啊？”
室内一下子变得清凉，叶宗选笑了笑：“屋子里闷得慌，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叶先生以后要是嫌闷，我推您出去走走。”

叶宗选点点头，微微阖上眼，很舒适地又浅眠起来。
谈碧发觉他是一个不大说话的人，举止有度。她在一旁的小桌上倒了一杯新水，用手捂着，端到他面前，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叶先生，吃药啦。”
叶宗选一天要吃许多药，西药是专门的药物小组按量分配的，大多吞水就好。叶宗选还不算抗拒，而每星期三的下午由外头人固定送来熬得浓浓的中药，就成了谈碧最大的难题。
“倒掉。”
叶宗选懒懒地靠在枕头上，没有抬眼看谈碧。
谈碧和他讲道理：“叶先生……”
叶宗选哗地翻过一页文件。
其实他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很年轻。这是病人中最难伺候的一类，而叶宗选的身份又比许多人更特殊一些。
谈碧不得不拿捏着尺度。
她捧着药盘，站在他的床前，一站就是大半个下午。
最后叶宗选总算抬起头，有些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这是干什么？”

04 关键时刻还是推门而入的喻慎平救了她。
“小谈护士，你怎么一直端着盘子？”
谈碧笑了一下：“叶先生不肯吃药嘛。”
“瞅瞅，你都快成医院的钉子户了。”喻慎平笑他。
叶宗选瞥他一眼。
喻慎平笑眯眯的：“放心，我才不闹你，我找小谈护士。”
“是不是淙淙又出了什么事？”谈碧问。
叶宗选和喻慎平是表兄弟，淙淙是喻慎平的小侄子。一个小孩子，两家都作宝贝。偏偏喻淙淙认生，自从上次被谈碧哄过后，就只肯她听的话。
“你使得是什么法子，这小鬼现在谁都不认。”喻慎平笑着睨她。
谈碧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来了一句：“三哥，我看咱们是不是得发小谈护士双份工资。”
叶宗选终于开了金口，却是对谈碧说的：“轰他出去。”
喻慎平半是打趣地叫起来：“真没良心，当初是谁把小谈护士介绍给你。”
“喻先生，叶先生喝了药我待会儿就下去。”谈碧忙哄着他。
喻慎平的视线便回到她的脸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盯着她：“好啊。”
门关上，叶宗选才发话：“少和慎平来往。”

谈碧一怔，他已经搁下了文件：“他不是个正经人。”
她终于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又想起喻慎平这半个多月来的纠缠，慢慢地涨红脸：“叶先生，我和喻先生并不是那种关系。”
“没人说你和他有关系。”叶宗选看着她，“可你总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这是他说过最刻薄的话，没吐一个脏字，却让谈碧的脸唰一下白了。她用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有些艰涩地开口：“我知道了。”
05 叶宗选在医院住了一阵子，便决意搬回了自己的住处。谈碧被点名提拔跟了过去。叶家人给的工资丰厚，特事特办，只有一样不方便，不能与外界泄露太多。
因此谈碧守口如瓶的性格很讨那家人喜欢。
叶宗选十几岁就去国外治了病，回来后一直独居，常年生病的缘故，脾气不大好。叶家三房两子，到了叶宗选这一代，却只有一个嫡孙，宝贝非常。

谈碧只见过一次他的堂姐叶渠若。
这家人的身份特殊，待人接物上却十分客气，叶渠若拉着她的手，笑眯眯的，刻意避开弟弟的病情：“这是小谈护士吧，我们一大家子都要谢谢你。这个小皇帝呀，从小到大的难伺候。”
谈碧笑了笑：“叶先生很客气的。”
叶渠若对她甚知进退的举止十分满意。叶宗选靠在椅子上，哗啦哗啦地翻着一本英文杂志，没搭理两人。叶渠若坐了一会儿便要走了，谈碧轻轻地掩去房门，背靠着，不知想些什么。
“喻夫人真是和气。”她顿了顿，说。
叶宗选觑了她一眼：“没吃过她苦头的人都这样想。”
叶渠若嫁的是喻慎平的哥哥，两家自辛亥伊始就有说不清的关系，谈碧对这种大家族有种几乎肃穆的敬佩。她不明白叶宗选说这话的意思，隐隐只觉叶宗选是珍爱这些亲人的，但这样的爱里却又藏着几分冷清。

06
保姆临时离开几天，吃饭成了问题。
叶宗选起先想叫外卖，被谈碧拦住了。
他于是退了一步：“那么你打个电话给那边。”
谈碧打电话的间隙，自己躲在小厨房炒了一份肉丁饭，叶宗选循着香气过来，一只手架在门边：“你会做饭怎么不早说？”
“乡下人做的饭，叶先生吃不惯的。”
叶宗选没应声，径直走到她身边，尝了一瓢羹。好半晌他没出声，问她：“你还会做什么呢？”谈碧笑着：“会煲一点汤。”她笑起来非常干净，就像八月的桂子飒飒地掉在小径上，叶宗选有一瞬的晃神：“这几天你来做饭吧。”
叶宗选喜欢广式煲汤，一盅汤要煲上许久，谈碧趁隙坐在厨房里，慢慢地看着一本医书，没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
“叶……”
“嘘。”他作了无须吃惊的表情，拿过她手里的书，“你想做医生？”
“当然不。”
她否认得太快，让他有了一瞬的迟疑，叶宗选表情看不出喜怒地问着她：“为什么不想？”
“考医生要很高的文凭。”
“你没上过大学？”他只是问了一声，立即意识到她之前只是护工，“没考上？还是家里困难？”谈碧忽然打断他：“叶先生，汤煲好了。”

07 叶渠若探完后的几天，便有叶家人打来电话，月中吃一顿大桌饭。这是谈碧第一次去本家，房子远比想象中朴素，大院的独栋小楼，只是进出盘查甚严。
叶宗选站得不长久，还得坐轮椅。
她推着他进去时，一家子几乎都站了起来。叶渠若穿着典型的套裙，比上次看去稍显老成，笑着和她打招呼：“你好啊，小谈。”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围一圈的陌生面孔，其中竟然还有喻慎平。这次他穿着家常的毛衣，高个子衬得玉树临风，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自从你做了他的私人护理，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叶宗选对坐在众人中间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微微点头：“阿姨。”
谈碧早已注意到了那位夫人，不过四十出头，美得像旧画报上的电影明星，笑容和蔼。
她试探地喊了声：“叶夫人好。”见她颔首，不觉心下疑惑。
叶夫人身旁的一个女孩最是显眼，漂亮的大眼睛，玩世不恭的眼神，染着一头炫目的紫发，，腕上套着叮叮当当的镯子。她没介绍自己，叶宗选却问：“怎么从国外回来了。”
“她不学好，逃的课。”叶渠若笑。
女孩一把抓住叶夫人的手：“谁说的，我想妈妈了嘛。”
“这丫头片子从小主意就多。”喻慎平在一旁帮腔。
谈碧从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妹妹。叶懿若见到叶宗选，显然比待旁人更亲昵一些，那种过分亲热的劲头甚至超出了普通的兄妹。

中途叶宗选随叶夫人到书房中谈话，谈碧在外无所事事，长辈一走，气氛稍显轻松。叶懿若问她：“你是三哥的小保姆？”
“什么小保姆，小谈护士是医院选来的。”喻慎平在一旁为她说话。
叶懿若无所谓地拨弄着头发：“三哥的病好些了吧？”
“叶先生比在医院时好了许多。”
“我看三哥对你真不错，他有没有骂过你？”对方忽然这样问，让谈碧一怔。
喻慎平走到她身边：“咱们别搭理她了，走，小谈护士，我带你看花圃去。”
“哟，这是你家么，口气还不小。”叶懿若半生气半玩笑地说，谈碧发觉她对自己有种天然的敌意。到了无人处，喻慎平靠在墙上，点起一支烟：“被吓到了？”
谈碧笑笑。对方又说：“时间长了你就全明白了。”
“叶先生怎么不叫叶夫人妈妈？”他话里有话，谈碧便追问下去。
喻慎平抽烟的手一顿，看她一眼：“她本来就没生过他，怎么让人喊妈妈。”
“你想问三哥的妈妈，是么？”喻慎平料到她要问什么似的说下去，“叶阿姨在他八岁那年就生癌去世了。”
这消息太震撼，她几乎有大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口气诸多保留，谈起两位叶夫人的口气也有区别。谈碧想，这背后一定还有事，可他不说，她便不能问。因此她只是听着，喻慎平又说：“刚才的那个丫头，没事你躲她远着点。”
“她最不喜欢在三哥身边混的女人，之前的护工都是被这样赶走的。”

07 没等他们谈完，二楼书房传来一声惊呼。
砰一声，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叶宗选摔在地上，艰难地扶着椅子想要起身，而叶夫人则满脸惊慌失措地站在角落。
当谈碧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上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喻慎平显然早就料到了情况，跑上前，大力地扶起叶宗选，一边扭头冲她喊：“过来帮忙！”
他的额角跌出一小块淤青，身上却还好，脸色苍白，汗涔涔地喘着气。谈碧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子，一边从袋里拿出紧急的心脏病药。
出乎意料，叶宗选头一次没有配合。
他推开她的手。
从谈碧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他抿紧的唇角，倔强的侧脸。
更乱的事情发生了，叶夫人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老叶。”
谈碧猛然抬起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叶老爷子站在了门前。
“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老爷子没吭声，身后一个年轻的秘书解释：“今天饭宴提前结束。”
叶夫人的脸也一下子白了。
老爷子直接走到她面前：“你出去。”口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接着，他转头俯下身，离得近，谈碧几乎可以闻见他身上的烟气。
“怎么了，选选？”他喊的还是叶宗选的小名。
叶宗选呼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要回去。”
“这里是你的家，你要回哪里去？”
“我要回去。”他仍然说着。
老爷子叹了口气，似乎无可奈何的溺爱模样：“好吧。”他抬起眼，仿佛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谈碧，“这是小谈护士吧？”
谈碧垂着眼，不敢看他。

08 自此他们的独居小楼，很少再有人光顾。
光阴悄然流转，仿佛是溅开的流沙。
每天下午，她会给叶宗选烹茶，推他坐在阳光漏过的树荫下。秋天的霜花十分漂亮，漫山染遍，像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梦。
叶宗选要人哄着睡觉，有时不愿自己翻书，谈碧就给他念一念诗。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姜白石的词，少年时心心念念的一个女子，另嫁了他人。词中的隐秘幽情，她早懂得。
叶宗选有时问她：“你从哪里听到了这些？”
谈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妈妈当年是被迫下放到鼓塘的。”
她说起鼓塘，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便呵口气，意兴阑珊地问起。谈碧给他盖上毯子，一边讲起鼓塘的石子路，弄里的老窗户，南方小镇的日暮。
叶宗选忽然说：“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吧？”
谈碧渐渐地不再出声。他从没见过她的家人，却一下子说中了那么多事。
她长得随母亲，谈实随父，所以秉性心智全不相同。
那么叶宗选的母亲呢，她忍不住偷偷地猜。叶宗选有一只精致的怀表，是几十年前的做工了，表里嵌着一幅小小的黑白照。
那样美的一个女子，眉目温和生动。

这天叶宗选醒后发疯似地乱砸东西，谈碧一进房间，险些被一只瓶子砸中额角。他的眼睛发红，烦躁得吓人。她只能躲得远远地问：“叶先生要找什么？”
“怀表，我的怀表呢！”
谈碧立即蹲下身，趴在地上奋力找着，手指被一块碎玻璃割破也浑然不觉。
她甚至伏到床底去察看。
叶宗选安静下来，冷眼盯着找东西的谈碧。半晌，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她的头发乱蓬蓬，眼睛却微微地弯起，将手掌缓缓地摊开：“叶先生，你看是不是在这里？”
叶宗选接过她手中的怀表，冷冷道：“把房间收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