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一位商人，与朋友相约来此山林钓鱼。
朋友的筐里已有了许多鱼，他这儿却还是空空如也。
没关系，他也不热衷于这项活动。
但是以前不是这样的。
水声、鸟声、蝉鸣声。
山影、月影、行舟影。
尽管他忘记了，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2]
传说，有一条鱼为了报恩追随了一位凡人数年。
传说，有一条鱼替他解决了一切障碍。
传说，那个凡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
传说……
传说之后没有结果。
[3]
夏季蝉鸣聒噪如同以往。他独坐溪边，手持鱼竿静待鱼的上钩。
这是最后一饵，想着今日所钓数目够矣，他也便欲收了竿子离开。
但事情有时候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他忽然觉得鱼竿的那头被碰了一下，于是急忙去看。但只瞥了一眼，心中便满是失望。
仅仅寸把，然洁白的模样煞是可爱。
他忽然想要放过这条鱼。
他只是这样想着，便惊讶的看到鱼甩甩尾巴离去。
似乎还带着不舍回头看他一眼。
他以为是幻觉，因为它眼里的东西很复杂。
自己真是不对劲。
太累了吧？
——他这样辩解道。

[4]
他带着满筐鱼朝山顶小屋奔去。里面有人在等他。
是在偶然的一天他在溪边捡到的——被人遗弃的孩子。
他给她取名——归。
把她的过去真正归于过去，至此不再提起。
她没有过去。
他没有未来。
真巧，这样的两个人就这样遇在了一起。
不得不说命运很奇妙。
[5]
是啊命运真奇妙。
大开的门内是少女苍白的脸色。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鱼筐掉落在地。
归就那样归去了。
就那样躺在床上，静静地。
啊，命运真——
他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很没用，不是麽。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说多少次没用也无济于事。
归是真的归去了。

[6]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同时喃喃地说道：
「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然后就是拼命压抑着的低声的呜咽。
滴、答。
好像是泪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7]
没有结局的传说不是传说。
所以人们喜欢擅自给传说加个结尾。
「传说鱼终于等到了凡人。」
「传说他们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结局有谁能料到。
也许不是这样子的呢？
可人们还是因为编出了这个结局而沾沾自喜。
人类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种族吧。

[8]
醒来的他望着山上的星星，忽然就有些想家。
是啊，他也是个有家的孩子。
他也是个会想家的孩子。
只是家从来都不会想他就是了。
哎呀呀眼泪出来了呢。
答应过归的不能再哭了呢。
可是……可是一想起家眼泪就止不住的流呢。
心口很痛。
像想起归一样的痛。
再也见不到归了吧。
一定见不到归了吧。
他抓住胸口的衣服，死咬着嘴唇低声的呜咽。
滴、答。眼泪砸在地上。
他真是个白痴，怎么忘了自己是个只会带来厄运的人，还妄想着给别人带来幸福。
[9]
场景莫名的重现了梦境之中的情节。
他没有发现，他以为谁都没有发现。
两百年两个月又二十天。
到今天为止，这是她找寻他的时间。
她应该为找到他而感到高兴。
但她就是好想哭。
在两百年的寻找中储蓄的情感一瞬间爆发出来。
好想哭好想哭好想哭好想哭好想哭。
从心头涌上来的泪水压抑不住。

[11]
她在远处看着他抬起手又放下手随后离去的模样，心里一阵发紧。
「为什么……要这么隐忍啊。
为什么……不和他们说清楚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他那么像。
像到我老把你当成他。」
[12]
传说凡人害死了哥哥，他们二人一起掉下悬崖却只有凡人回来了。
传说凡人的家人由此憎恶着他。
传说那个凡人不怨恨。
因为是那个凡人为了让哥哥私奔成功而配合的一场戏。
这个传说没有人相信。
因为那个凡人是不详之人，是会带来厄运的人。
可是这个传说是存在的。
相信的只有那个凡人。
[13]
他从街上买了很多酒带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喝酒，但还是拼命的喝。
这个晚上，他喝的很醉。
醉到连蝉鸣声都听不清楚。
这个晚上，他又做梦了。
梦里的男子和女子相濡以沫，面上是浅浅的微笑。
「哥哥，你一定很幸福。」
「哥哥，我真的不恨你。」
「因为我是不祥之人啊。」
「可是哥哥，我累了。」
「是真的累了。」
梦里男子和女子的影像像从内打破的镜子般碎裂。
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干净的莫名其妙。

[14]
他清醒来后发现自己站在江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喝酒。
归已经走了，家人不把他当作家人。
母亲的重病也是他引起的。
明明一直就在个人造成伤害自己却做纯洁。
「混蛋」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夏天的江水不会很冰吧。
会有飞鸟飞过江面留下振翅的声音。
来年归的坟上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哥哥和嫂子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屋后他种的菜没人料理会死去吧。
溪中的鱼没有人钓会更自由吧。
天上的星星少了他一个人看也不会陨落。
酒店老板的生意没他关顾也不会倒闭。
世界少了他也不会停止运转。
世界上因为他的存在而使人伤心。
他只要迈出脚步，投身水中就好了。
「都是因为哥哥你，大哥才——」
再见了。
没顶而来的孤独比夜色还要浓重。

[15]
我们之所以执着，是因为前方有我们想要找的人。
找到他，然后二人一起微笑。
「真巧，你也在这里啊。」
一切像是安排好的遇见。
[16]
她从江里救下了瑟瑟发抖的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船家问她去往何处。她才猛然想起上岸的地方是港口。
「请带我，往那富饶的地方去。」
她哆嗦着嘴唇轻声说。
[17]
「月独上西头，影自怜；
舟渐行波涛，摇不定。
鸟夜鸣悲戚，空回响；
竹对屋成影，是离愁。
城池仍旧在，只叹清溪，水不流。
奈何回想，不见四海连天水成河。」
「不见，昔日连天水成河。」
她坐在船上，口中哼着船夫所不知的歌谣。
他在蓬里睡着了。她救得很及时，他只是昏过去了。
船夫的声音响在身边，问她哼的是什么歌。
她低头，浅浅地笑道。
「这首歌，没有名字。」
「这样啊。」

[18]
男子抚摸她的头发，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忆水谣」。
她看着男子写完，不自觉的哼起了调调。
男子坐在一旁微笑，抚琴跟上她的节奏。
她哼着哼着，跳了起来，广袖轻扬，身姿曼妙。
男子只是微笑，垂着头弹琴，头发从耳后垂下，颤颤地接触肩头。
场景美好的像是一幅画。但随后被一双手撕裂，破碎的画面像是纷飞的大雪。
场景转换，方才的宁静美好不复存在。
「滚！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被大力关上的门微微颤动了几下，连带着她的心一起颤动。
她看见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抱住他，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还有我啊。]」
她安慰着他，自己的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他们说你是不祥之人也没有关系，说你是地狱中的人也没有关系。就算你的家人不要你，你的朋友背叛你，但你还有我。」
滴、答。
眼泪砸在地上。
「我们走吧，好不好？」
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沉默了半晌，终还是点点头。
「我想去你上次跟我说的那座山。」
画面被扭转，连正在掉落的眼泪也被利刃分成了好几份。一切事物都被搅和在了一起。
只是那抹红色留在视网膜里，挥之不去。
一个人可以流多少血？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很害怕。
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笨蛋！大笨蛋！」
「为什么要救我啊?！！为什么要跳下来啊?！！」
「我……我不用你救的啊！我是妖……我是妖啊！为什么你要救我啊……」
「你这个……大笨蛋！」
她发出了她生平最大的声音，震飞了停在树梢的鸟。她怀抱已经没有温度的他，低声的抽噎。
换面扫过高耸的悬崖，悬崖上生长的树木中的一株挂着坠崖者坠下时划破的衣襟。
画面最后停留在被男子的血染红的雪地。
几年后，她站在船头望着远方，手心里攥着他写的纸条。
「对不起——」
开头第一句便是道歉。
——我在很小的时候便知道我活不过二十五岁，因此我的父母一直在给我配药希望我好起来。但自从我身边接连不断的发生歧义的事情他们便渐渐视我为不详之人。我本也想一辈子平平淡淡的过下去，但是我遇见了你。我开始害怕。
我怕，怕你因为我而遭遇不幸。也不想与你只相识到二十五岁。
我从巫女那里讨来了药，作用是在我转生是可以拥有前世的相貌。哎呀错了，是相似的相貌。
还有啊，不管转生的我长得和我多么的相似，也请你，不要把他当成我。
最后呢，我啊，知道你是妖。
所以你，愿意等我么？」
「愿意啊，我怎么会不愿意。」
她站在船头，轻声说。
像是在说一个重要的约定。

[19]
「月独上西头，影自怜；
舟渐行波涛，摇不定。
鸟夜鸣悲戚，空回响；
竹对屋成影，是离愁。
城池仍旧在，只叹清溪，水不流。
奈何回想，不见四海连天水成河。
……
月独上西头，影自怜；
舟渐行波涛，摇不定。
……
奈何回想，不见四海连天水成河。
……
不见四海连天水成河……」
谁？谁在唱歌？
那样清脆动人，婉转好听的声音，他是否在哪里听过？
……可是，却是想不起来了。
过去的一切，就算是美好的记忆，也不愿意再去回想了。
歌声忽的中断，他似乎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忘了吗？」
是那个唱歌的人的声音。
「你果然，是记不住的啊……」
悲伤。
清脆的动人的婉转的好听的声音中，盛满了悲伤。
「呜……」
「对不起……」
似乎有人在低声抽噎，他还可以想象那人捂着嘴死咬下唇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说对不起。
在说道歉。
「我真是……太没用了啊。」
「呜……」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
你是谁？

[20]
带着疑问的他就那样睁开了双眼。视线慢慢聚焦，他渐渐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他刚想坐起来，便被女子拦住。
「躺着。」
如此简短的命令。
「你是谁？」
如此简单的询问。
女子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路人。」
他微微皱起眉。
「路人，陌生人……总之，是不会有交集的人。」
女子没有看他，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所以说，我是谁，与你无关。」

[21]
快要哭了。
她。

[22]
他也沉默了半晌，道：
「那你为何救我？」
女子仍旧低着头：
「与你无关。」
[23]
「与你无关」。
——这真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话。
让她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再次掉下来。

[24]
传说那条鱼在两百年之后终于等到了凡人。
传说那个凡人却忘记了她。
「你是谁？」
——这真是对最亲切的人说出的最伤人的话。
你忘了我啊……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只是啊，我记得你，我救了你，与你无关。
[25]
「这样啊……」
「我已帮你物色好一家酒楼，待你好后便去经营吧。」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但是是最富饶的地方。」
「你为什么帮我？」
女子方才站起来往外走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她终还是推开门，往外走去。
「我说了，我做的一切事情，皆与你无关。」
眼泪掉下来了。
滴答滴答的。
声音那么响，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26]
他坐了起来，望着女子关上的门，心里微微颤动。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个关门的动作，却让他的鼻头没由来的发酸。
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在疯玩了一天之后却在日暮只是不得不分别的情形。
「男子抚摸女子的头发，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忆水谣。」
好像。
「我们走吧，好不好？
她抬起头，看着他。」
好像。
「躺着。
如此简短的命令。」
好像。
记忆中忽然闪现出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情景，没有印象，但却很熟悉。
那个男子，像极了他；
那个女子，像极了她。
屋外愁云密布，像极了他现在的心情。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27]
有些事情你刻意去记了，但你还是忘了。
你曾日复一日的告诉自己「要记得」。
后来你只记得告诉自己「要记得」。
记得什么呢？
——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