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将他从女人的讲述中拉了出来。
夜里的风吹来有些凉意，他注意到她穿得单薄，便道：“天挺冷的，你要不要早些回去。”
“你瞧我。”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难得跟人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一说就没完了。人老了自己都觉着自己烦得很……”
他忙摆摆手，急中生智说了一句，“不是，我是想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去的话我可不可以再要一碗面。”
她笑了，灯光下可以隐约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当然可以，你觉得好吃？”
“恩，很香。”
“我跟我妈学了很久。”她道，“也煮了很多年。”
她语气中的些许遗憾和伤感与她熟练利落的动作很是不符，让他的心里莫名地觉得悲凉。
13.
高中毕业后她便在一家布店当营业员，早上她把柜台上的布码得整整齐齐，他会在经过的时候让自行车铃脆生生地想起来，如果运气好的话，她抬头的时候会看到他冲着自己展露的一闪而过的笑脸。
他也在一家报社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日东奔西跑很是忙碌。
他们还是没有正式地约过会，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胆子。她其实一直都是个胆小的人，胆小到觉得如果哪天自己也被公开批抖就算是遇上世界末日了。
她还是想不明白这么保守懦弱地自己怎么就有勇气在黑暗中暗自埋下一颗火种。
然后在一次次拿到他不知何时塞在自家门前的砖块下的书信的过程中，在一朵朵他脸上如同他说那句“无奈的现实背后并不是容不得温暖的光明”时一样温柔未曾褪色的笑容中，在一声声她夜里回家他远远地跟在身后护送自己的脚步中，她觉得那颗火种在日渐壮大，终有一天会不甘再匍匐在底下，破土而出。
焦虑，却夹着丝丝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想她一定是中了魔咒了，否则为什么每次一看到报纸上他负责的那个板块就会想到“永远”这么沉重却丰盈的承诺呢。
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第一次在大白天将自行车停在了布店门口，她在换班吃饭的时候出来看到他，惊喜之余却又有些责怪，“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任务么？不好好工作来找我，会惹人闲话的，这样不好。”
他笑笑，“没事，今天你生日，我就陪你吃顿饭，马上就走。”
她跟他并排走在路上，心中很是忐忑。
“没什么的，又不是不允许谈恋爱。”他总是知道她内心的担忧，安慰道。
她也知道自己是担心过度了，可是一想到前两年隔壁家的金大姐就是因为一点小事被说是不检点，最后忍受不住不知何时才有尽头的批斗会和他人的冷眼冷语而自杀了。她就不由自主地会打个寒噤。
那是大家最狂热的时期，尽管知道这两年形势不再那么严峻，她却仍然不敢冒一点点的险，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每天虔诚地祈祷这样的日子可以早点过去。
他们最后在路口的一个面摊停下脚步，她说：“就在这儿吃吧，吃完你早点去报社。”
他应了。
坐在那边等面的时候他偷偷塞给她一叠钱，看着她错愕的表情解释道：“不知道要送什么东西，也怕你回家不好交代东西是从哪来的，就想着把这个月的一半工资给你。”他看她想要将钱推回来，有些着急，“你别嫌俗。我这个月涨了工资，心想着是可以承担两个人的生活的时候了，我不是催你些什么，就是想跟你表个态，以后，以后……”
说到这里他有些脸红。
“以后什么？”她问。
“以后咱结婚了，我不会让你吃苦，也不会让你失望。”
这下，她的脸也红了，只是低下头道，“面来了，趁热吃吧。”没有再把钱还回去。
“这里的鸡蛋面味道不错。”他咧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纯粹是满意面的味道。
“我妈做的更好吃，又香又筋道。以后有机会你尝尝。”
“你会做么？”
“会，不过没那么好吃。”
“没事。”
临分别的时候他悄悄告诉她，估计过不了一两年就要变天了。她不知道他从何得知这种消息，但是她相信他，也相信希望。
她想，回家就去找母亲讨教做出那么好吃的鸡蛋面的方法，等以后做给他吃。
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他出事的那天她刚刚做出一碗终于让自己满意的鸡蛋面。
唯一隐约知晓她和他的事的闺蜜匆匆跑来告知她看到了写着他名字的大字报，闻言她手里的碗砰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14.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桌上方吊着的灯泡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连带着灯光下的人影也有了几分影影绰绰的意味，他看不真切她眼里是否有点滴晶莹。
“小伙子，今天真是难为你了，听我这个老婆子念叨二十几年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耐心去听一个在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平面的形象的人去讲述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即使回去也只是一个人感受漫长的等待吧。太痛苦，他想。
她麻利地用筷子将桌子上的两根断掉的面条拨入碗中，又拿着抹布麻利地擦起桌子。
收拾完这一切后她开始把桌椅折叠起来，他忙上前帮忙。
她冲他感激地笑笑，边继续手中的活边跟他讲后来的事情。他越听越发沉默，直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15.
他在被批斗了一个星期之后来找她，告诉她他要离开——他知道自己步履维艰，却依旧不想接受那么不公而残酷地对待。
他说以后一切都会变好，他要她好好地呆在这儿等他。
她看着他明显憔悴的脸对着她绽出一个跟以往一样灿烂的笑容，很想说“我跟你一起走。”
可是最后出口的，却是“你要小心，我等你。”
她想，那个时候如果他问她一句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也许自己心中的火种就被点燃了，她会义无反顾地跟他一起走。
可是也许，懦弱的她无论怎样都会留下来。
她知道，一旦被抓，后果便不是被批斗或者被中伤，等待着自己的将是真正的末日，死——不管是被判还是被折磨。
她的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耳畔还留有他故作轻松说出的那句“等我回来尝尝你亲手做的面”，她没有想到日后会是这样。
16.
半年之后，四人帮被粉碎了。
她想，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她每天都到那个跟他分别的路口等着他，却在一天天的失望而归中隐约预感到，他不会回来了，他，不在了。
没有人能证实她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她便一日一日地等待下去。最后她在那里支起了一个面摊，等待那个说要吃她亲手做的面的他。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也再没有遇到一个像他一样让自己觉得心安的男人。她甚至觉得，她没有走，她这一生中所有的爱却都随着他离开了。
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如果那天她跟着他走了，跟他一起面对末日的自己会感到幸福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懦弱让自己的生命得以避免了风险，却让自己的生活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天。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支没有了墨水的钢笔，尽管摊在桌上的白纸还有那么一大张，却无法再写出哪怕一个字。
她面对着自己可以预料到尽头的不会再有变化的生活，猛然醒悟：
原来死亡的末日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末日是，无法新生。
17.
他帮她收起了摊子，回家。
掏出手机拨出女友电话的那一刻他回过头去，看到她有些佝偻的背影和蹒跚的步伐，明白她的生活早已停止在心爱的人离开的那一刻。
她之前，现在，以及将要做的事情，只是无限重复着她早已经历过的末日。
“喂？”
“是我，我希望可以跟你好好谈谈。”
18.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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