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蒂娅不知道自己究竟把自己父亲的腰部搂了多久,只知道在马队的狂奔停止后,他们已经身处一处乡间旅店的门前了。
“把马都弄到一起安抚好!派一个人去后面警戒道路。”
埃托尔少尉接过了失踪在山岳间的帕克林的位置,指挥着那些惊魂未定的骑兵。
这趟旅程的总指挥是夏伦斯•克伦希尔将军,不过似乎也只有他满脸的皱纹与花白的毛发能彰显他的履历了。现在的他身着一条能遮住全身的绿色斗篷,而他女儿也被裹在下面。
“抱歉让你遇到那么可怕的事情……帕克林叔叔没事,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
“……”
老人的话听起来并没有带很多的感情,倒像是在做戏。不过目睹了这一切的旅店老板倒没工夫关心这个——他没怎么见过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这个较偏僻的地方。一开始还担心这些没有标示的士兵是逃乱出来的无组织者,但在夏伦斯就来意进行解释了之后,老板欣然把最好的几间房间都开放给了他们。
依蒂娅被带到了夏伦斯隔壁,靠回廊深处的客房里。店家提供了水和面盆,供她洗掉身上的泥汗——这种事在家中本来是由女仆处理的,但出行的马队里只有她一个女性,所以现在只能由她自己进行。
而依蒂娅本人,甚至都没有在意这一点。
她只是觉得疲惫,疲惫到可以在旅店粗糙的木地板上倒头就睡。她几乎这么做了,而如果是都城里的人看到克伦希尔家族那金发绿瞳的大小姐,扯开自己的辫子趴到地板上,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好可怕……”
依蒂娅扑到床上,回想着在山道上,那些黑色触须追逐他们的情形,还有后来突然击中帕克林的箭矢……
在她出生的时候,那名老兵就已经为家族服务了一段时间了。祖国对军人的权利并不太限制,就算父亲把他们当侍卫使唤也没有人说一个“不”字。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自己带出来,并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依然不表现得很关心自己——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算好,可这反而让某些奇怪的集体活动显得更加奇怪。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精力却太少。一阵和自己的较劲之后,依蒂娅便进入了梦乡。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而在黄昏时,天空便已经下起小雨。风送来了更多的云,结果就变成了可以将小鸟从空中击落的暴雨。
夏伦斯坐在他位于回廊北侧正中的房间里。从那里可以俯瞰到旅店一侧平原上的所有事物,不过这个时候他却是背向着窗子。
他翻着这个所谓“上等套房”的书柜中拿来的书。可以看出尽管地处偏僻,店家倒也用了些心思,购置来比较受欢迎或实用的书籍供“大主顾”阅读。由于过客稀少,这些书倒也不存在被人私自带走的可能,只是它们到底能对夏伦斯有多少帮助,他得等读完了才能确定。
他在搜集信息。
一种不安的情感一直盘绕在他心中——在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他从旅程的开始就一直亲自保管的一口箱子。一路上,夏伦斯把它跨在腰间,像对待自己家传的佩剑一样保护着。这是他这趟旅程的最高使命。
箱子里的东西,他已经看过了——依然是个箱子,只不过它的形状是大得异常的心形,材料是前所未有的魔石铸造而成,而且锁的款式也从未见过,更别提那不知被谁掌握着的钥匙。
夏伦斯怀疑是这较小箱子里封存着的东西引来了那个魔物,或者那个入侵者,但他被赋予的任务就是在正确的时间里把它带到正确的地点,而且凭那容器的重量和手圞感,夏伦斯甚至不确定这个箱子到底是空的还是满的。
等完成了任务,回到都城的家中,他发誓一定要弄清楚这是什么——“服从命令时不问问题”只是士兵的原则,不适用于像他这样的人。
他没发觉自己就一本描述元素魔术的外行书籍已经看得太入迷;他没发觉身后的窗户被悄然打开——
“嘭!”
风吹开了它,但也只是因为有人拉动了插销。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夏伦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转身查看他在半天看了很久的东西。
一个披着短斗篷的人站在那里,身材不高,几乎只到他的胸口,但那种戒备的姿态只属于军人……或者其他接受过武装训练的人。
“绳子已经断了……”
那人在夏伦斯抓圞住铃猛摇的时候说——
“……我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谈话空间。”
“……”
夏伦斯没搭腔——沉默是位置情况下最好的武器,只是那全身都被雨水打湿的入侵者似乎也精于使用这个武器。与接近一分钟,房间里只有不断灌入的风音和雨水洒在地板上的响动。
“你是谁?”
夏伦斯最终决定先开口,确认对方的身份和目的。
“一个医生。”
这下夏伦斯听出来那人的声音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成熟——是个男性,而且似乎很年轻。
“医生问诊不会走窗户。”
夏伦斯选了诙谐的说法,尽管他沙哑的口音让这句话听起来是威胁的意味多一些。
“因为他要看的病不能被别人知道。”
“……?”
夏伦斯开始怀疑了,但那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存在了几秒钟,因为那个不请自来的男孩移动了他的位置。
他向左走了几步,夏伦斯的视线也跟了过去。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但那不是个好的开始……我承认,你现在已经想杀了我。”
夏伦斯这下确定了,眼前这个人就是继那堆污秽黑色物质之后的袭圞击者。
他杀了帕克林——自己最好的部下……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那么做,而且为什么现在直接找上你……这些问题我暂时不会回答……”
“……”
夏伦斯没有认真听他的话,但也不是完全没听——他一直静观其变,等着这个入侵者自己犯下错误。
“但是,我想有件事你会感兴趣的……”
当男孩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好把自己置于离夏伦斯只有三步的距离。于是突然之间,戎马一生的老军人把短剑从腰后的鞘里拔了出来,在身体右侧划出一个半弧——
“……我知道怎么治好令女的病。”
“!”
剑刃几乎贴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才说完这句话,但这句话让他仿佛变成了一团空气,而夏伦斯则是那个东张西望,看不清目标的人。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男孩顿了顿,“如果你想我和谈条件,那么我提供的就是——治好你的女儿。”
“你调查过她……?”
“这不是什么难事,”男孩加快了语速,“她身边的东西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烧起来,对不对?光凭这一点就能断定她身上的问题。不过我没有讹诈你的意思,只是提出一个建议。”
在夏伦斯看来,这完完全全已经是讹诈了——眼前人明显暗示了如果不答应条件所可能带来的后果,而他提出的条件又充满了诱圞惑力。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想治好她?”
他用反问结束了这个阶段的谈判。
“你需要什么?”
“一个身份——一个能跟你一起出行、共事甚至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身份。至于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家的你来定。”
“你的要求还真多……”
“简单地说,我要在你的手下工作。”
“我的人见过你……”
夏伦斯指出了一个难题,但少年不以为意:“他们没有见过我。在他们眼中,他们遇到的人只是个擅长箭术的家伙。他们甚至不清楚那家伙的高矮胖瘦。”
“你为什么杀我的部下?”
“攻击他的妖触不是一般的魔物。就算只是擦到皮肤,那种伤靠现神的加护也是治不好的。不出几日,你那位部下就会性情大变,或者你根本看不出来他变了,但总之,他最后会变成一个威胁。”
“威胁?……”
“他会犯下你想象不到的恶行,而且首先是针对身边的人——亲人、朋友……甚至是你这样的上司。信不信由你,我是在帮你提前收拾一个烂摊子。”
“……”
夏伦斯猜测着对方所提供的情报里掺了多少水分,但他突然间发觉这并无必要——如果他真的是要对自己不利,他早就有机会,甚至在通往此处的山道上就能动手杀掉所有人。这个人没必要等到现在。
“你没有别的要求了?我想知道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在你手下做事是需求一个自如的活动空间,我的目的和你的生活无关,和你效忠的旗帜也无关。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等我把该做的都做完了,也履行约定之后,也就是在你给我‘结算报酬’的时候,你便会知道。”
“……”
夏伦斯的眼睛眯了起来。
当这个少年闯进他的客房时,他讨厌他,但等到现在,他说出这一系列话试图让彼此达成共识的时候,他开始喜欢他了。
不过,他依然不能立即作出决定——夜晚能让人丧失一些判断力,尤其是对一个疲劳的老人来说。
“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
“我会跟着你们。想好后告诉我。”
说着,男孩戴上兜帽,从夏伦斯身边挪步走开。老人看着他把后背毫无防备地亮出来,一时间再次起意想要把还未离手的短剑挥过去,但他终究遏制住了这个念头。
“呼啦——”
被风雨吹打的窗子被推开。男孩紧紧拉住自己的斗篷,跃出了夏伦斯的客房。
“吱——”
夏伦斯身后的门被打开了。埃托尔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灯。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夏伦斯自己不动声色地走向窗子,把它们关好——
“……风把窗子吹开了。”
“要不要我到楼下去……”
“不用了,少尉。”夏伦斯打断了他的话,“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明白……”
这新任的护卫队长退了出去,在那之后,夏伦斯才发现自己的手凉透了。
“呼……”
这对一个老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但他肯定那体温骤降是在几分钟前发生的——就在那个男孩闯进来之后。
像没有生命一般,能把一切热量都吸收掉的魔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