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春假过后,新学期开始了。
我们东亚系新聘请的一位华裔教师开设了一门特有意思的课:中国书法艺术。在国外,教师的薪水是与学生对他的课的反应直接挂钩的。如果听课人数少于五人,这门课会被取消;而课程结束后学生普遍表示不满或没有收获,这门课将会在下学期停开。若课程被取消,不仅经济受损,声誉也会受到影响,这对教授们来说可是件及其没面子的事,所以教授们开课都会相当谨慎。
中国书法无疑略嫌偏了点。现在干什么都是打印,很少需要手写字的时候。书法和任何一个专业的关系都不大,真的没什么用。留学生们大多很忙碌,需要拿学分、争奖学金、打工,没什么人肯花宝贵的时间学没用的东西。
出于一种对天真和个性的欣赏同情,出于害怕看到同胞下不了台的善心,我选了这门书法课。也好,我拿手烂字还真该连一下了。
第一次上书法课,进教室一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人极少,也就五六个吧。一眼扫过去全是和我一样的中国学生。
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非常的谦逊和敬业,有一种温柔敦厚的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气质。他看我们的眼神几乎是感激的。他为他仅有的几个学生准备好了狼毫毛笔、墨汁和白纸,一上课便发给了我们。墨汁是装在废旧的小药瓶里的,白纸是废弃的回收纸,毛笔却是崭新的。看着这一切我忽然觉得这老师可爱极了。
可爱的老师让我们先写一些自己的名字。
我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毛笔尖在药瓶里蘸了又蘸,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本来字就差,偏偏还要写我那巨复杂的名字,我开始后悔选这门课了。
正窘迫着,一张写有我名字的纸递到我眼前:“蘧薏蒝,是这样写吗?”
我吃一惊,抬眼一看,竟然是Lee的诊所那个和我说中文的人。
“鄙人有幸,与美女同校。”他又对我露出他好看得笑容。
“呵,幸会。”我也对他笑,算是领他的情。纵然我再较真,也没必要不识抬举地可以纠正一个已经泛滥的称呼。
我又感到好奇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且能够把我复杂的名字写对?
问他,他答:“我在偶然情况下见过你三次。三个罕见的小概率事件里都有你出现,我想,这该叫命定了。”
“哦?三次吗?”
“去拜访我十几年未见的舅舅,正好遇见你在他的诊所拔智齿。因为去送室友落下的弓,在我本不会出席的圣诞节夜晚的party短暂逗留,正好看到你坐在钢琴前弹奏《茉莉花》。我的室友是那天表演二胡的那个人。给教学中心做义工,我负责整理学生信息,正好看到你的学籍卡。我看到了你的中文名字。我想这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名字。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巧合吗?”
他笑。笑得真的很好看。
“嗯,好巧。”
我的冷淡回应并没有让他的笑容凝固。他把我面前的纸拉过去,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三个字,递到我面前,然后对我说:“李远宸,这是我的中文名字。英文名是Owen。但我更希望你叫我李远宸。”
他依然笑得很好看。
我只好对他笑。礼节性的笑。出于友好,也出于自我保护。
看到老师向我这边走来,李元辰走开了。走开的时候看我的眼睛里,依然含有温暖的笑意。那种我许久没有看到的未经世事熏染的男孩子的含笑目光。
我注意到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黑红两色搭配的运动服,白色球鞋泛着新鲜光泽。
再看看我自己,我穿着深蓝色运动服和卡其色帆布球鞋。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似虚报年龄般的心虚。在心底里,面对青春的脸孔,我有着不小的自卑。
老师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桌上的两张纸,赞赏地说:“嗯,字写得不错。”
下课了。
我收拾好东西步出教师。李元辰跟了上来。
孩子气的脸。孩子气的心性。孩子气的行为。他说:“我想越你吃饭,可以吗?”
我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为什么?”
她吸一口气,吐出来后又笑了,说:“请漂亮女孩吃饭,不需要原因。”
我问他:“你属什么?”
“嗯?”
“生肖。”
“属狗。”
“你属狗,我属龙。这里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只有漂亮的姐姐。”
李元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果真还是个孩子。
我趁机和他说了声再见,不等他回答转身走掉。
走廊上很喧嚣。我却把自己的脚步声听的一清二楚,那样的决绝那样的不容置疑。好似存心要踩碎路面,踩出一丝丝罅隙一道道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