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不看我呢？”突然，娜塔莉亚说。
托里斯听见这话，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抬起头，却又被攥住了头发动弹不得。娜塔莉亚那只本来在他皮肤上流连的手现在缠紧了那些柔软微凉的栗色短发，固定住了他的头，使得他的视线只能落在自己膝盖前那一小块地板上。
“为什么你不看着我呢？为什么你不看着我？”她接着说，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像结冰的河水，“如果你看见了我的话，你一定会爱上我的。”
到这里，托里斯才反应过来娜塔莉亚念叨着的是一出独幕剧里台词。王尔德的莎乐美——那出混着月光，血和酒的戏剧。不知几个月前，他曾小心翼翼地对她提出去看歌剧的邀请，然后收到了意料之内的回绝。于是他只是微笑着将那两张票夹进某本书里当了书签。
接着，她的声音就像一缕没有温度的烟一样钻进了他的耳朵。
“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的。”娜塔莉亚说。
这句话，托里斯没法判断它到底是属于那出剧本还是娜塔莉亚对他的耳语。因为它实在太符合对他们的描述了，就如同量身定制一般契合。是的，是的。他总会爱上她的。那像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她比浑身是刺的仙人掌更扎人，即使她的刺上淬满毒药，他仍会毫不犹豫地献上拥抱。只要看她一眼，他就近乎于溺毙在那一片凛冽的浅紫色里。
但是，先知约翰不爱莎乐美，即使莎乐美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恳求。莎乐美不爱叙利亚军官，即使叙利亚军官的血染红她双足前的地板。
托里斯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但是这的确能让他心里某个挤满阴暗的角落得到满足，因而他并不后悔提出这样一个提议。当他在一次偶然间发现了娜塔莉亚藏在衣袖下的手臂上深一道浅一道的刀口时，他感到的除了担忧和痛心之外，还有的是一丝绝对不能言说的愉快。他从未真心的希望娜塔莉亚的迷恋有所收获，而那些伤口明显地证明了这场单恋是一条看不见光明的荆棘之路。托里斯心里一部分不为人知的阴暗在为此欢呼，而另一部分天性使然的温柔则在为此泣不成声。
他拿来酒精和纱布替娜塔莉亚包扎伤口。在这期间，娜塔莉亚木然地伸着手臂，眼睛随着微侧的脑袋看向一边，对他视若无物。也正是这个时候，托里斯提出了让娜塔莉亚把伤口放到他身上的提议。带着些诧异，她终于将目光放到了托里斯身上。那一刻，对托里斯来说不亚于在漫漫长夜后终于见到了晨曦的微光。
“我想要替娜塔莉亚小姐承担那些伤痛。“那时，托里斯大概是这么说的。就在当晚，娜塔莉塔给了他一个手掌心上三厘米的刀口，和一个在他左边脸颊上的堪称慈悲的吻。而托里斯在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之后，用贴着纱布的手掌轻贴着自己的脸颊，无法自拔地沉浸在那一瞬间短暂的幸福里。接着有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感挤进了他的胸腔，并不断地膨胀着，那像是绝望又像是喜悦，让他难以呼吸。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哭了。
然后，他们的秘密就那么成型了，像是有毒的蜜糖，带着血的甜腥，诱人却致命。而他们却毫无顾虑地耽溺其中。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像渺小的虫子一样被这份爱粘住透明的翅膀，溺毙于这蜜糖之中也说不定。

娜塔莉亚松开了她的手指，任由它们从托里斯头上滑落。她站起来，揉了揉自己有些疼痛的膝盖，不发一语地走向自己的梳妆台。托里斯没有回头，他听见她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娜塔莉亚拿着小刀绕到他面前重新跪坐下来。但出乎他意料的，那冰冷的刀刃并没有贴上他的皮肤。娜塔莉亚将刀柄递到了他手里。
“好了，到你了。”娜塔莉亚说着，一边用手将自己的衣袖撩起，挽到手肘之上。
托里斯愣了几秒，抬头来看着她。她正捧着自己的手腕，将之凑近嘴唇，像印章般吻上那些疤痕。疼痛让她轻微地皱起了眉头，但仍固执地将手伸向了托里斯，像是献祭的羔羊那般献出她的手臂。
托里斯突然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锥冰凌，冻得他的手发疼，却粘住了他的手掌，让他没办法将它扔出去。
“不行……我不能。”他说着重新又垂下头去，“娜塔莉亚小姐……我做不到。”
“快点。”娜塔莉亚催促着。
“不行，我做不到。”
娜塔莉亚不再说话，伸手抓住他拿刀的那只手，死命地拖向自己的手臂。但托里斯的手就像是冻住了的冰雕那般，任凭她如何拉扯，他都只是垂着头攥着那把刀纹丝不动。她突然意识到以往她并没注意的，自己与托里斯那悬殊的力量差距。他像是被驯化了的狼犬，她向来习惯了往他身上挥鞭子而他只是沉默的接受，不对此报以任何一句怨言，安静地执行她任何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但此时她想起来了，这只狼犬还是有着利爪和尖牙，能轻易地推翻她那看似牢固的统治。她所得到的一切只是因为他自愿地臣服罢了。
娜塔莉亚突然意识到的这一点让她有种被愚弄了的愤怒。而对于愤怒——她和她的哥哥相似极了——那根本不是她善于控制的东西。那突然从胸膛窜出的火苗驱使她甩出用力的一记耳光抽在托里斯脸上。后者沉默着，但仍紧握着那把刀一动不动。
正当娜塔莉亚在那怒火的烧灼下还想骂着什么的时候，托里斯突然将那把刀向墙角砸了过去，双手猛地钳住她的肩膀，像什么动物的爪子一样抓得她生疼。娜塔莉亚挣扎着往后退，但长时间的跪坐让她腿一麻，结结实实地向后摔倒在地板上，后脑勺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响。那撞击让她的后脑疼得像是裂了口，以至于她闭着眼倒抽了一口气。而当她再睁眼的时候，发现托里斯仍紧握着她的肩膀，伏在她上方。而借着从窗户外飘进来的路灯的光线，她模模糊糊地看见对方咬着嘴唇的模样，眉心蹙成起伏的纹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滴落在了她的脸上。只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手心上也带着些许湿润。
“你哭了。”她说，陈述的语气里却带着些许诧异。
“娜塔莉亚小姐一定觉得我很恶心对吧？”托里斯脸上勉强拉扯出一个微笑，但那笑苦涩得像是沾满了盐霜，“这么懦弱，甚至只能通过这些伤痕来接触你。无能又可悲。明明知道那些向日葵不是给我的却还痴心妄想着。但我爱你，娜塔莉亚小姐。胜过任何人，甚至胜过你自己，娜塔莉亚小姐。所以……求你了，不要再这么伤害自己了。我明明已经想要替你承担所有的伤痛了。求你别再……”
他说不下去了，啜泣和哽咽阻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而娜塔莉亚躺在地板上看着那张被泪水沾湿的脸，不停有泪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在她的锁骨上着陆。这张脸真是难看啊，她想着，却没有再试着挣扎，只是安静地看着托里斯。这张脸她在平日里见过无数次，但现在看上去却那么陌生，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

托里斯是个蠢货，这是娜塔莉亚第一次见他便下好了的结论。他的喜爱表露得未免太过明显，无论是那双闪着光的绿眼睛还是不断相互搓揉的手指都暴露了他。而娜塔莉亚刻意地不去注意那些，试图将托里斯当做一团空气，但却总是被他的主动问候所打断。他种养玫瑰，外出喂食流浪猫，偶尔被哥哥欺负得犯胃病，他没有一点和她相似。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冰雪和阳光，完全不能相容。尤其是他天真善良得让娜塔莉亚觉得可怕，好像他对自己的喜爱也不过是某种类似同情的施舍。这让娜塔莉亚忍不住想要去撕开那层温柔的面具，甚至不惜利用他对自己的爱慕，一次又一次地去折磨他，直到他露出本来的面目。
而现在，她做到了。她撕破了他脸上那午后暖阳似的微笑，现在，那张脸上浸满泪水，还带着红肿的指痕。但她并不觉得开心。她把托里斯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一样的痛苦又可悲，挣扎在单向感情的泥沼里。但她并不开心，一点儿也不。那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期待已久的蜜糖终于吃到了嘴里，却发现那糖衣里裹着的是酸到令人皱眉的梅子。那并不存在的果核梗在了她的喉咙里，几乎让她说不出话来。
而接下来托里斯终于放开了她的肩，缩回去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像那样就能把那些眼泪重新塞回去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娜塔莉亚小姐。我……我只是……”
娜塔莉亚挑了挑眉毛，看着他语无伦次，可怜得像一只刚被人踹了一脚的狗。她坐起来，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握疼的肩膀。只要几句话，她就可以完全地毁了这个人，利用他的爱慕和负罪感，那足以将他粉碎成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他现在就像一只已经被蜜糖粘住的飞虫，除了越陷越深别无他法。她残忍地设想着，却没有那个意图将之付诸实践。
“托里斯，看着我。”她命令道。
托里斯犹豫半晌抬起了头，鼻翼周围的红潮未散，脸颊上的指痕已经高高地肿起，几缕头发黏在被泪水浸湿的脸边，显得尤为狼狈。
娜塔莉亚突然捧住了他的脸，食指陷进他耳垂后小小的凹陷处，眼睛直看向那一对湿润翡翠的深处：“我不爱你，托里斯。”
“可我还是爱你。”托里斯蠕动着嘴唇说，声音很轻，带着些许哽咽。
“我可以给你那些伤痕，让你变得和我一样。但是，我不爱你。”
“可我爱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太激动，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像是在对娜塔莉亚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的，“我爱你，娜塔莉亚小姐。”
“我知道。”娜塔莉亚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颈后。然后她在托里斯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尝到一点泪水的咸苦。
娜塔莉亚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街灯的光在那里印下一块不规则的橙黄，像是涂抹上去的蜂蜜一样。就算我骗他说爱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吧，娜塔莉亚这么想着。她稍微往前倾了倾身子，试着环抱住了托里斯。拥抱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动作。自从她学会了自己走路之后，哥哥就再没抱过她。到后来连牵着的手也没有了。现在这个动作她做得很别扭，但当她贴近托里斯的胸膛的时候却觉得温暖，像是要融化了一样温暖。
她的兄长可以有成百上千个理由不爱她——古怪的脾气，过强的占有欲，血缘关系……但她却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准确说明自己为什么不爱托里斯的理由。就情人而言，他近乎完美，温柔又不乏勇敢。但她就是不爱他，她这么告诉自己，像是宣誓某种不可改变的信仰。
先知约翰不爱莎乐美。哥哥不爱我。
莎乐美不爱叙利亚军官。我不爱他。
娜塔莉亚在心里默念着，却将手臂环得更紧了。她的鼻尖贴到了他的喉咙，感受到他的喉结推着吞咽动作而上下移动。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那微弱的震动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上传递。之前淤积在她锁骨处的泪水已经往下滑落，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微冷的水痕。
“我不爱你。”她又说了一遍。
而这次，托里斯回答她：“我知道，娜塔莉亚小姐。但我爱你。”在此之后他便没有再说话了，安静地任由娜塔莉亚给予他这个拥抱。
今夜就到此为止，似乎两人都这么做了决定。流水一般的夜风滑过两人的皮肤，那让娜塔莉亚打了个冷战。这段沉默长得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长得能让他们清楚地感受到刺骨的疼痛——来自皮肤，也来自心脏。
但毫无疑问，今夜并不是结束。他们的单恋还在持续着，如同他们夜晚里的秘密一样。伤痕悄悄地增加，日复一日。他们像是两只脆弱的飞虫跌入了爱情的陷阱，终将被溺毙在那蜜糖般粘稠的情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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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风···略阴暗啊，不过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