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古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到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中,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来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
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的他的亲随而垂泪,她抹干泪水后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这一条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次透支到衰竭,欲倒地不起,西原持枪护卫左右,护犊一样地看着他。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已经吃过。
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深爱着他,爱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笨拙,她以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爱着她唯一的男人……没有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汇。
情之所至,缘订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
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不是长生殿。
那一刻他们是不再恐惧害怕的两个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反正天上地下,能与君相随,死又何妨。
情之所至,或许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袛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整整七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终于走出来了。从出发时的百二十人,死到最后只剩六七个人。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灯油耗干,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她遗言道:“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她的命来爱他,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来伴君一程,现任务已然完成,已然到了规定离去的时间。
她展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告诉她的男人:一路珍重,西原不能随行了……
然后她走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以及1523个泰坦尼克号的乘客。他们被记载在史书中,无数人为其落泪或叹息,
那个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时,为她悲恸的只有一个落魄的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无人能记得她曾在枪林弹雨中举起双臂冲他喊:跳吧,我接住你。
无人能记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着干肉对他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潦倒到甚至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一切都随风逝去了,荣耀和前途,信念和希望,以及爱人。
陈渠珍立在西风里,茕茕孑立。
这哪里仅仅是落魄,分明是一颗心被生生剜走。人生的大悲凉,莫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