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一跃,寥寥染上枝头的月牙儿,桂白恍惚间仿佛站在了城南宅邸的门口,那漆木大门还新得很,门上朱红的灯笼映着一个花字。
他瞧见一个女孩子拉着个小男孩坐在门口,男孩的头微微枕在旁边那人肩上,两人一般的模样,我见犹怜。
“十二呀,从明儿起,你的名字就是花九卿啦,可别再说自己没名没姓。”那女孩先开了腔,一口的吴侬软语,听得人浑身泛酥。
“可姐姐……”小男孩支支吾吾地开口,小手拉着姐姐月白色的衣角,他说,“九卿不是你的名吗?”
“明朝起就不是啦。”小姐姐摸了摸弟弟的头,浅浅笑着,一脸的伶俐与哀伤,“金先生想要认个男孩作义子,所以花家就得有个男孩。花家已经不似从前啦,若有个金先生那样的人做靠山,或许……十二呀,你娘虽入不了族谱,可你往后却是堂堂正正的花家嫡子,可要记牢啊。”
“那姐姐怎么办?”弟弟抬头看姐姐,分明是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将他从娘亲身边抢了过来,可他对她恨不起来。
“我仍是花家的九娘呀,花九卿这个名字啊,本来就是个男孩儿名,爹爹是太想要个男孩了,只可惜我生来为女子……”
小姐姐顿了顿,忽的拉着弟弟站了起来,她抬手一指,正是大道两头各通达,她说,“明儿个,你就从这一头跟着金先生去上海,我呢,要从这一头嫁到潘家去,往后呀,可不知还见不见得着面。”
“可姐姐,他们说、说潘家、潘家那个痨病鬼……”弟弟急得话都说不清,泪珠子直在眼睛里打转,“活不了几日了呀!”
“这才好,你不都说姐姐厉害,往后去了潘家,姐姐也能当家作主不是?”小姐姐蹲下身子,那手里的帕子擦了擦弟弟的眼角,“记住了,以后可不能再哭,姐姐再不能帮你擦眼泪了。”
桂白躲在门后看,锣鼓喧天里走出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她被人簇拥着走远,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遗落下一帕方巾,有锦衣的男孩子跌跌撞撞将它捡起,抱在怀里。
倏忽间,仿佛白驹过隙,岁月日久,待得桂白眨了眨眼,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年幼的娃儿,他看得分明,那站在斑驳乌门前的素衣男子,分明生了一张花九卿的脸,却是他从没见过的表情。
那人站在门口,瘦削的脸,颧骨突出,手中死死抱着一块灵牌,只依稀从指缝间看到“花氏”二字,桂白的心猝然一顿,他走出去,拉着花九卿的衣袖问,“你怎么站在这里?”
那人抬头,凄惶惨淡已收得干净,只是朝着他冷冷一笑,道,“哀荣再盛,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我姐姐,活生生送出去,就这么冷冰冰地回来,咳咳……”
花九卿忽然咳得声嘶力竭,他整个人都在摇晃,像一片坠落的枯叶般倒在门边,嘴边都是血沫子,他痛得彻骨,却还在对他笑,“大夫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早该死了,可为什么死的却是姐姐呢?她救我于水火,却又弃我于天地,她夺了我的所有,又将所有给我。这仓皇世间,此后只有一个花九卿了。”
桂白咬着唇,一时间无法言语,那人病得太重,从身子一直到心底,如果他此刻手中有一把刀,他定要将刀横过他修长的颈项,割断他的喉咙,这样,那人才能得一刻安宁。
他这么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明晃晃的匕首竟然已经划破了那人的咽喉,血像泼洒开来的胭脂一般落了他们满身,却又像老去的春红一般,归去来兮。
他想他是恨花九卿的,所以刀落得毫不犹豫,可他却不知道,心底怎么一下子泛起了疼痛,快要将他凌迟,桂白蓦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