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芬解词：胶东方言词汇解析

语言是活的化石。物质文明可以在朝夕之间发生突变，如农业革命、工业革命和正在发生的资讯革命，可以迅速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而观念意识要滞后物质文明好多年。语言就更不用说了，对比社会巨变，语言“顽固”不化，数百年、甚至数千年都变化甚微。
　　特别是，中国南北方、东西部由于地理阻隔或城市化水平的差异，各地还保存着各自的方言，这些方言的根源可以上溯至近代史、古代史，甚至上古史。由于欠发达而形成的不同地区之间的语言差异，是发展中国家的共性。从另一方面讲，方言的顽强滞留也许是人类学者的“幸运”，因为过往的时代及人物仿佛还活在今日，通过对方言的追溯，已逝的时代复活了，那些个人物也变得灵动起来，有筋骨，有血肉，有魂魄。
　　在我国，胶东是一个特殊的地理单元和人文类型，从太古代末期的四面环水的孤岛到后来的连陆半岛，从秦朝的胶东郡、西汉的胶东国到今日容涵三个现代城市———烟台、威海、青岛的富庶区域，历经元朝的海运、明朝的海防、清朝的开埠和今日的开放改革，岁月在这里积淀了许许多多承载历史的方言，这些方言有些是原住民生产及日常生活的创造，有些是古代汉语的遗留，有些则是受外来语的影响：或来自西洋语言，或来自外地移民的地方语而在胶东发生了变异，等等。
　　将这些方言解读下去，大约需要几十期。须加以说明的是，除了选择本地百姓耳熟能详的若干方言，还有些方言不仅仅属于胶东，而是在更大范围流行，好多难溯其源本。正像人类学家布朗所说：“文化的具体因素或条件被解释为起源于某个第二者，第二者又导因于某个第三者。如此上溯，直到我们力所难及。”有些拿不大准的词语，也不揣浅陋，姑妄解之，读者中如有持高见以纠偏颇者，则幸甚至哉。这算做开篇的引子。　张景芬

蹀躞 例句：你蹀躞什么？
　“蹀躞（dié　xiè）”二字，也作躞蹀，偏旁都是“足”字，原意是小步走。南朝鲍照《拟行路难》诗有：“丈夫生死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唐白居易《初到洛下闲游》诗云：“曾在东方千骑上，至今躞蹀马头高。”细而究之，“蹀”为蹈、踏，“躞”为轴心。蹀躞，被引申为偏离中心，走路不稳。胶东民俗则将走路不稳进而发挥引申为行事不稳重、轻浮等。
　　我在《胶东发展研究》一书中概括了胶东意识的四个特点，其中之一是轻商贱役，比如对“蓬莱腿子”、“黄县嘴子”、“掖县鬼子”之贬称就是民众意识对商旅文化的道德裁判。正统的胶东价值观对人的选择是谨言慎行、稳重内敛、胸有城府、深藏不露的谦谦君子（这种人尤其在官场入选率特高），而比较排斥那类跑跑颠颠、直言快语、城府不深的人，过去的那些长者训斥晚辈所常用的语言是：“蹀躞什么？混身上下没有二两鸡毛沉！”
　　唐朝李白系自由豪放派诗人，他写诗讽刺山东的正宗儒家人格，曰：“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这种人的形象为：“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嘲鲁儒》）胶东意识所排斥的“蹀躞”之人与李白所说的鲁儒是相反的人格。京剧舞台上那些扮演官宦的老生、花脸，当然还有部分小生，身着玉带蟒袍，足著几寸高的厚底靴，走则步履方正，一步一点，昂首阔步，言则湖广音，中州韵，拖腔拉调，尽显官家沉稳、威严与庄重之气派；而那些鼻子上涂着油彩的小丑则多著薄底快靴，操着油滑的京腔，多言好动，举止轻浮。像《群英会》中的蒋干属此类，他到江东“蹀躞”了一趟，盗回一封假书，使曹操误杀二员大将。
　　作为古语的“蹀躞”一词，早已在人们的日常用语中消逝了，仅为有文化功力的知识界人士所知晓。然而，胶东人民却把这个词语创造性地运用于日常生活当中，且用得那么轻松，自如，简单，同那个早已逝去的年代还活泼泼地瓜葛着。

遭洋罪 造句：关你何事，你这不是“遭洋罪”吗？
　胶东人对“受苦”一词的另一种表达叫“遭罪”，而把遭受与己无关的无名之苦叫“遭洋罪”，还有人更直接地叫做“遭洋鬼子罪”。什么叫“洋罪”，难道还有相对应的“土罪”么？这要从烟台人初识洋货、洋教和洋人说起。
　　十九世纪中叶胶东人同西方人接触之际，欧美国家已有二百年左右的工业革命的历史，而胶东当时还是典型的以农耕和渔捕为主业的农业社会。且不说西方人是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的大门，从双方的进出口贸易看，西方进入烟台的是冠以“洋”字的各种工业产品，而烟台出口到西方的则是农副产品和土特产品；基于工业文明的西方人已有二百年公民社会及公民意识的滋养，而胶东人还是一个基于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的乡民意识群体；西方基督教依傍工业文明而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得以跨越疆界而向四面八方播撒他们的博爱理念，而起于中土的儒家文化的仁爱，却尚未得到超越出家族的群体组织或中间机构的传播。令胶东乡民大惑不解的是，那些来自西方的金发碧眼的传教士，远渡重洋，来胶东兴学校，建医院，收留弃婴，创办孤儿院等等；胶东人还目睹了传教士去捻军军营劝他们不要屠戮百姓，而惨遭捻军杀害。这些来自西洋的传教士所遭受的是与个人的生死安危无关的“无名”之罪，胶东人名之为“洋罪”，平民百姓更是戏称为“洋鬼子罪”。
　　那些正在成型的烟台早期白领阶层开始反思：哦，原来在家族亲情和江湖友情之外和之上，尚有一种普世之情，正是这种普世之情可以把对具体“人”之爱上升为对人“类”的爱，并为“类”的“救赎”而慷慨赴死。这个正在上升的阶层开始将心比心，把仁爱与博爱相交融，逐渐生发出某种普世价值观。而那些疲于谋生的芸芸众生，仍旧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生活哲学，视超然的义举为“遭洋罪”或“遭洋鬼子罪”，绵绵不绝，风行至今。

胳揪 造句：他不抗胳揪，刚触到腋下就蹲下了。
胳揪（gē　jiū）,有方言“胳肢”（gézhi）者，意思是在别人身上抓挠，使人发痒。抓挠的部位一般是胳肢窝，也叫夹（gā，胶东人读jiā）肢窝。胳肢，《红楼梦》写做“隔肢”（脂砚斋评点《红楼梦》作“膈肢”），内中记宝玉的几个丫环在一起打闹，“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宝玉见“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便也“来隔肢睛雯”。胳肢窝，《红楼梦》写做“膈肢窝”，内中写黛玉挖苦宝玉，宝玉不依，“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
　　以上二词尽管写法上有差异，但口语所表达的意思却是一致的，属我国人民的流行方言。有趣的是，胶东人民在表达这个意思时，用的不是这两个词，而可能是另外两个词：一是“圪蹴”（gē　jiu），二是胳揪（gē　jiū）。下面我们就来分析是哪一种可能性。
　　先说“圪蹴”。圪，一音yì，且不论它，这里读gē。蹴，原本读cù，乃踏之意，大家熟悉的成语有“一蹴而就”。可是长期以来，有些地区的人民从“蹴”字的象形意义衍生出第二个读音jiu，“圪蹴”即蹲的意思。从组词来看，蹴，是“就”“足”二字的合成，俗语说“就座”即到座，“就职”即到工作职位，同理，“就足”即屁股靠到脚跟上，是为蹲。
　　圪蹴一词在我国晋、陕一带颇流行，尤其在农村，人们吃饭或拉呱时喜欢蹲着，他们叫做圪蹴。那这与胳肢有什么相干呢？假如“圪蹴”在胶东表示的是胳肢之意，那就是被胳肢之人怕痒，必笑蹲以躲胳肢，如上所谈，蹲即圪蹴。久而久之，“圪蹴”就成了胳肢的同义语。这只是一种猜测。
　　还有另一种可能。元王实甫《西厢记》写红娘为张生传书，将简帖儿放在小姐崔莺莺的妆盒儿上，小姐忌男女之大防，不得不做做样子，“厌的早扢皱（gē　zhoù）了黛眉”。与这里的“扢皱”同样的意思，至清朝高鹗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时写做“胳揪”：“宝钗听着，不觉的把眉头儿胳揪着，发起怔来。”“扢皱”和“胳揪”（gē　jiū）都不是胳肢之意，而是形容皱眉时眉头肌肉的纠结，假如胶东人用这个词表示胳肢，便是引申意，而非本意。既然“圪蹴”和“胳揪”的原意都不是胳肢，那么，胶东人是从二者之中的哪一个发挥成本地的gejiu一语呢？先从象形文字说起。胳肢或胶东人的gejiu是手的动作，而“圪蹴”之“蹴”是“足”旁，于手无干；而“胳揪”之“揪”是“手”旁，“胳”则与“胳”同义。所以，二者相较，“胳揪”更有可能是胶东人的自然选择。
　　既然胶东人的“胳揪”即是胳肢意，既然胳揪能使人发痒而笑，胶东人便把逗人乐也叫做“胳揪”（尽管仅限于语言而无动作），这是十分有趣的。更有甚者，有些人自诩有能却无人认可而只好孤芳自赏，胶东人嘲之为“自己胳揪自己”，即自己逗自己乐。这堪称一大幽默。

读音总觉得有些不是很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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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糗 造句：还不快出来，在屋里糗什么？！ 糗，读qiǔ，乃一古字。《书·费誓》有：“甲戌，我惟征徐戎。歭乃糗粮，无敢不逮，汝则有大刑。”其中“糗粮”指干粮，而“糗”则是制做过程，即把米、麦、豆之类粮食经熬使熟，捣碎成粉，和水形成块状或糊状，称为“糗”，熬干之后成为干粮，为古代行军必备之物。屈原《九章·惜诵》有：“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其中“糗芳”说的正是这种干粮发出的芳香。“糗”之作为方言，原指那些糊状的面食，而胶东人却把此意发挥了，由“糊”及“黏”，由“黏”及办事拖沓，不利索，至今仍是日常用语。

叱嗟 造句：叱嗟，再拖下去，生米早成熟饭了！
胶东人常用语气词“叱嗟（chìjiē）”表达叱责、埋怨之意。其实古代的山东人也说这个词。《战国策》记载，公元前三六九年“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战国时期，诸侯权重，周天子早已成了牌位，说话还这么大的谱，何况齐威王往常十分仁义，“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贪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这次吊丧不过来晚了点，周却这般专横，所以，“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不过，严格说来，山东尤其是胶东人对“叱”字的发音跟普通话的拼音是不同的（标准普通话里没有这个音），不是发chi，也不是qi，而是———用国际音标表示———[t∫]，这更是标准的烟台人的发音，同音字还有如：吃、赤、迟、池、嗤、弛、驰、耻、侈、尺，等等，不一一列举。其实，“叱嗟”并不是标准的胶东音，而不过是一个近似音，胶东人发音———用国际音标表示———为　[t∫in]。我作如是解，胶东人必能心领神会，也不枉我一番佶屈聱牙。“叱嗟”一词在古代，乃叱责之声，发此音不费唇齿，气出便是，口形脸形不需有任何动作，胶东人将其转化成一个常用的语气词，它仍可用于叱责，但也可用于埋怨、牢骚之语，在气势上已比古代和缓多了。时代之转换也伴随着语言的转换。文化是有传承的，这是社会生活连续性的保证。

硌硬 造句：蛤蟆跳在脚背上，不咬人“硌硬”人。
　　“硌硬”（gèying）一词原指身体某个部位被某硬物硌了一下，从而引起该部位不舒服的反应。尤其在吃米饭时，忽然被一粒砂子———哪怕再细小———硌了一下，这硬碰硬不免产生一声“巨”响，连同桌共餐之人皆可听到。这导致不仅被硌者难受，还移情别染，同桌人闻声免不了感同身受，也被瘆了一下。
　　无论对人体，抑或是口腔，“硌硬”毕竟无大碍，只是使身体稍有不适，或就餐时只是喷一小口饭而已，人们依然生龙活虎，照旧果腹三餐，“硌硬”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微扰。可是，善于去粗取精的胶东人轻舒猿臂，把该词汇的这一深层结构拿了来说事，而将其外壳剥离了，把凡属无碍大局、何足挂齿的区区小事之干扰，统称为“硌硬”人，且不论该事物是否“硬”物（如砂子），最典型的话就是大家常说的那句歇后语：“蛤蟆跳在脚背上———不咬人硌硬人！”问题是，蛤蟆这东西软囊囊、粘乎乎，绝非“硬”物，岂非辞不达意？原来，胶东人在使用这句常用语时，撷取的是其深层结构，即：蛤蟆伏人脚，于人无大碍（不咬人），唯惹人心烦（硌硬人），而“怠慢”了表层结构。久而久之，胶东人“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抓住了语意而扬弃了语词，只求达意而无心究其“软硬”了。
　　中国有许许多多这类成语或歇后语，百姓会用，但根本不知其原意，比如成语“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原出自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讲的一个故事：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这则故事的深层结构乃是：不许小人物有小不轨之事，大人物却可以有大不轨之行。然而，用此成语的人十有八九不晓其原意，对于什么“登”（灯）呀“火”的全无了解，却能对此成语运用自如。这即是乔姆斯基（N·Chomsky）所说的语言能力与语言运用之不同，前者是对语言的内在认识，后者则是具体使用语言之行动。用索绪尔（F·Saussure）的话说，前者是语言，后者是言语。
　　经年累月的言语，胶东人说得口滑，把“硌硬”一词发音为“硌yang”，如果此yang是“痒”的话，倒是和“蛤蟆在脚背上”有同感———但与“硌”却不相干，因为被硌的滋味绝不是痒。怎么办？如果硬要另觅一词与胶东人所说的ge 　yang 相符，可以选择“胳痒”。“胳”（gē）即腋，一般指人的胳肢窝，其第二声又可组成动词“胳（gé）肢”，有此二义，经阐而释之，便堪匹ge 　yang这胶东方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