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于他的重头作品“射雕三部曲”中,分别在每一部里设计了一个为情所苦而性格扭曲的女子。对于号称“以写情为主”的“射雕三部曲”来说,这样的设计显然有作者探讨追寻的深意;同时,就如这三部曲的主题不断深化一样,这三个女子的性格,也愈趋复杂丰富。
这三个女人,便分别是《射雕》中的瑛姑,《神雕》中的李莫愁,和《倚天》中的周芷若。
瑛姑显然是苦的。她的感情,被夹在“男人义气”之间而饱受摧残(周伯通和一灯均曾说过类似言语,而致瑛姑于不顾,明显表现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中国传统男性思维);她的孩儿,也被卷入武林之争而成了牺牲品。这些惨事令她变得乖张狠毒,既是情有可原,更是可怜可叹。然而由于当事人之一是那个老顽童,使得这段苦情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从而冲淡了原有的悲惨凄凉。
到了《神雕》中,金庸塑造出著名的“赤练仙子”李莫愁。在技巧上,金庸传承了一些《射雕》的要素,比如瑛姑事件中出现的重要道具“四张机”手帕,在李莫愁身上换作了红花绿叶的锦帕。然而在思想上,金庸显然有了改变,应该可说是更进一步。他剔除了原先影响瑛姑的诸般复杂恩怨,导致李莫愁性情变化的,只是简简单单的“情变”。这个改变,不仅表达出作者对男女情爱的更深理解,也大大加深了李莫愁这个角色的悲剧性,甚至,还在其中表现出一丝女人的共性。
不过,总体而言,李莫愁的性格并不完整。在塑造李莫愁的过程中,金庸采用了和塑造瑛姑时类似的方式,即着重强调了她作为女人的母性特征(请参照李莫愁面对小郭襄的表现)。这样的手法颇为讨巧,较容易获得读者认同,但对于角色性格的完整性而言,却没有太大帮助。李莫愁固然可以由此获得一些同情甚至欣赏,但爱情对她的深刻影响,却也因此而被冲淡了。
同时,金庸也并未给出李莫愁性格转变的详细过程,我们只能通过李莫愁回忆中的只言片语,来窥探其尚未疯狂时的少女心态。因此,这个角色固然鲜明震撼,但也仅止于此。相比之下,瑛姑尚且要从《射雕》走入《神雕》,经过两部书才完成她的业障修行,而李莫愁却只在一部《神雕》中昙花一现便遽然殒落,着实不能令人满意。
相信金庸本人也是不满意的(或者说他自己最不满意),因此,周芷若这个形象便诞生了。
周芷若面对的情况,同李莫愁颇为相似,甚至还要更胜一筹。李莫愁对陆展元的感情,看似只是单相思,但当年陆展元不但收下了李莫愁的定情信物,两人亦经常笙笛合奏,那么多半还是两情相悦,之后何沅君出现,陆展元才移情别恋。而周芷若恋上的张无忌,比陆展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狠心短命的小鬼”一面对赵敏“情难自已”,一面又对周芷若“情深意重”,更别提小昭殷离,总之是令身周女子个个伤心,“短命”不一定,“狠心”倒是货真价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世间有关爱情的种种孽缘憾事,大半都由这八字而来。在这里,李莫愁对应的是后面四字,周芷若则遇上了前面半句。实际上,周芷若这个角色,恰恰就是研究李莫愁前半生的最佳依据,金庸在《神雕》里几笔带过的“少女李莫愁”,在周芷若身上完整的表现了出来,若将周李二人合在一起,便可以看到不如意的爱情对一个女子的重大影响。而这些,相信也正是金庸创造周芷若的目的。
在我们开始正式探讨周芷若之前,不得不先简单评述一下三个与周芷若息息相关的人,这三人,均是考察周芷若真情实性的重要参照物,那便是:宋青书,张无忌,纪晓芙。在这里,我不想为这三人占用太多篇幅,尤其张无忌,他足够我写上一本书。我只能择要而写,若有未尽之处,也只有待日后补足了。
有关宋青书的部分,可参考我写的另一篇评论《且说武当七侠》。唯一需要强调的是,在那篇文章中,我曾将宋青书和杨康进行对比,事后思之,实乃大谬。从身份、地位、武功、性格、感情各方面评判,与宋青书最接近的,甚至可说宋青书所脱胎的,该是《神雕》中的尹志平。二者唯一的区别是,尹志平在大关头把持住了忠义气节,宋青书却因感情而被扭曲,一步步偏离了正道。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金庸是在宋青书身上,把尹志平进行了深化,从而加深了这类角色的悲剧性。
至于张无忌,他对待爱情的态度方式,与《天龙八部》中的段正淳颇为相似,甚至二人的英雄气概、侠士风范,亦相差不远。段正淳固然要更加潇洒精明些,但对待感情的真挚程度,以及让女子服帖的“乾坤挪移”功夫,这二人可说各有千秋。跟着段正淳的女人,最终无一得到好死,而且她们一生愁多乐少,实也说不上幸福。至于张无忌身边的女人,虽然《倚天》结束时她们的一生尚未终结,但只需简单推想,也知道其后绝不会是“王子公主快乐生活”的童话故事。小昭终生形单影只,自不待言;赵敏周芷若只怕要为了张无忌争个头破血流;而爱上幻影状若痴狂的殷离,看来反是最幸福的(点明殷离心理这部分,作者未免写得有些太着形迹,但通俗小说就是这样,你若不写明白,读者便看不懂,就像很多人至今依然以为,张无忌最后是和赵敏“大团圆”了。念及此处,不免要对金庸略感同情,所谓“俏眉眼作给瞎子看”,可叹可叹)。
纪晓芙也是一个值得大书而特书的角色,但在这里,我只是要指明作者将她与周芷若比照的意图。这个角色,从名字到形象,都与周芷若极为相近;而二人的命运,无论是受灭绝宠爱,还是恋上明教“大魔头”,以及遭丁敏君妒恨、被灭绝逼迫,更是如出一辙。这两人的性格,也均是外柔内刚,看似柔弱无助,实则绵里藏针,也不怪灭绝青眼有加。然而,金庸向以塑造多样角色著称,即使同为大理段式的“四大护卫”,《天龙八部》里的“褚古傅朱”,他也务求与《射雕》中的“渔樵耕读”相区别,以这等精益求精的心思,他又怎么会在一本书里塑造两个完全相同的形象?
只需明白了这点,自不难看出周芷若与纪晓芙的区别。首先在为人上,纪晓芙便比周芷若真诚得多。她们分别与丁敏君的对手戏,就已将两人的心计深浅对比得清清楚楚;而面对灭绝师太的逼迫,二人的选择更是天壤之别。灭绝要求周芷若发誓时,只是态度强硬,说了句“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并未真的拿自己或周芷若的性命相要挟,周芷若却连片刻踌躇也无,当即发誓。反观纪晓芙,金庸虽以张无忌视角观察当时情况,并未写明灭绝的详细言语,但她以性命相逼,却是显而易见;何况当时杨不悔不过十岁,杨逍远在昆仑,纪晓芙一死,女儿立刻孤苦无依,她所背负的,显然不止自己一条命,既为人母,怎么可能不感为难?然而她始终不肯背叛杨逍,却也不愿欺瞒师父,虚与委蛇,终落得惨死下场,以风骨而论,实高出周芷若不知多少。
实际上,在《倚天》这部书里,传承对比的概念一直贯穿全书。张翠山到张无忌,殷素素到赵敏,殷素素到殷离,纪晓芙到周芷若,纪晓芙到杨不悔,处处皆有体现。同样的波折磨难,却诞生出不同的结果,并非世事沧桑多变,实乃人面桃花,早已大不相同。而在这白云苍狗之中,那些始终不变的东西,比如武当七侠的兄弟之情,才是金庸真正想歌颂的。
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需事先声明的是,出于篇幅考虑,一些相对简单的分析我会一笔带过,有兴趣的朋友可翻看小说原文以印证。
周芷若的第一次登场,便已表现出她的“善解人意”:张三丰喂饭不得,周芷若轻轻巧巧一句话,张无忌便乖乖吃下一大碗。待她成年之后,更是处处显得聪明伶俐,心机深沉。尤其难得的是,她做事四平八稳,谁也不得罪,看张无忌替锐金旗挨灭绝三掌那一段,周芷若一番话,便使双方都承了她的情;又如张无忌宋青书卢龙对峙,周芷若一言不发,便使两个男人都以为她是心向自己。这等左右逢源的功夫,实已到了普通人梦寐以求的炉火纯青之境,从这个角度说,周芷若绝对是个天才,而且比张无忌那样的武学天才,要更加难得。
不过这些不是本文的重点,正如我在开头说过的,本文研究的,是爱情下的周芷若,不是权谋中的周芷若。
我们且看她对张无忌的感情。二人汉水一别后,重聚时已忽忽近十年,张无忌身份未露,但也已表现出对周芷若的特别关心(此人前一刻尚在对殷离海誓山盟,后一刻便盯着周芷若目不转睛,多情至此,当真是无药可救),周芷若却只是对此“暗自诧异”,并无其他感觉;待之后张无忌挺身受灭绝三掌,周芷若以言语相助,更多的也只是顾念故人之情,无关男女情爱(蛛儿急道:“周姊姊,你快劝他别再挨那两掌,你的说话,他会听的。”周芷若奇道:“他怎会听我的话?”蛛儿道:“他心中很欢喜你,难道你不知道么?”周芷若满脸通红,啐道:“哪有此事?”);而后光明顶大战,张无忌以区区一人抵挡六派,当真是慷慨豪迈,仁义潇洒,这等少年英侠,谁不动心?此刻周芷若的心理,想来已有了些变化,多了几分倾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