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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空，飘起了雪，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晶莹剔透，纯白无暇，可是它好冷，也拒绝温暖，一沾到人的皮肤便立即化为一滴水，阳光一照，顷刻间，便消失得无隐无踪。
我煮了一壶祁红茶，打开了店门，又放下了门前的厚布帘子，以阻挡雪花飞入。
我的客人并不多，但我知道他们每天都会来。
水刚过三沸，门前的帘子便被撩开，一位着粉色袄子的女子踏着风雪走了进来。她的眼眶还泛着红，眼中波光粼粼，仿佛含着水，稍微一眨眼，便能落下珍珠来。
我将煮好的茶舀出来，倒入杯中，余光瞟到那女子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将一锭金子狠狠的砸在桌上，杯中茶水颤动，漾出了几滴。
“我要找人！”
“来我这里的，都是找人的，姑娘可否说得详细些？”
“沈浪，汾阳人士。我要找他！这一锭金子是定金，找到之后，另有三百两黄金，可若找不到，我拆了你这间归来居！”
拆了我的归来居？好嚣张的口气！我心中冷笑，这江湖中敢放如此狂言的，恐怕也只有汾阳首富朱富贵的女儿，快活王的义女朱七七了罢。
“姑娘是在威胁我么？”我拿起桌上的金子，翻转着看，“我虽是一介女流，可到底也还有些骨气，偏偏不喜受人威胁，姑娘还是另寻高处，你这生意，我做不了。”说罢，我拿起桌上的那锭金子，扔出了门外。
可巧，打在了门口的一位乞丐的身上，他先是震怒，可刚发现砸在自己身上的是一锭金子，便立即眉开眼笑，朝着屋内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施舍！多谢姑娘施舍！”
朱七七气得柳眉倒竖，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倾倒，滚烫的茶倒了出来，顺着桌子往下流。
这江湖中，能让朱七七能这般在意的人，恐怕也只有沈浪了罢！我叹了口气，又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只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后，你若找不到沈浪，我一定拆了你这归来居！我说到做到！”
朱七七抛下这句话就走了，我不由得觉得好笑，都这么多年了，她真是一点都没变。
风越发的大了，时不时的吹开了帘子，卷着着雪往里送，空荡荡的屋子里，越发的清冷。
我无姓，叫青卜，是这间归来居的主人，十年前，带着刚出生的儿子从大漠来到洛阳，因爱上了洛阳的牡丹，便从此留在了这里，开了这间铺子，专以寻人为生。
二.<?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我扬鞭策马，一路奔驰。七七的声音被我抛在了身后，仿佛能看到她气急败坏的脸，不停地跺着脚，喊着我的名字。
可是我只能对不起她了，我必须要离开。
旋风真如旋风，飞一般的带我离开市井，我不停地向前，两旁的风景不断倒退，仿佛眨眼间，就身处于一个雪白的世界。
那些枯黄的树和脏兮兮的石头，都覆盖在雪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万物静谧的声音。
旋风带着我拐过一个弯，在刹那间，我便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一幅画。
在雪白的世界里，立着一株冷艳清贵的梅花。有几片花瓣落到雪地里，如血，美得让人几乎不敢呼吸。
然而最妙的，却是那梅树下，坐着一名蓝衣少年，少年手捧着一本书，专心致志的看着。
我突然想吟诗，然而搜索枯肠，却凑不出一段合适的句子，只能笑叹自己才疏学浅。
我下了马，牵着旋风走了过去。
少年仿佛感觉到了我这个陌生人的气息，他遽然抬头，满眼的茫然和困惑。
“你说，我为什么要读书呀？”他放下书，叹了一口气。我过去拾起，是一本诗经，少年看的那一页正是《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我读罢后抬头，看见少年别扭的神情。他毕竟年轻，不解其中意味。我便问：“你不爱读书，爱什么呀？”
或许是这个问题投中了他的心，少年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我爱舞剑！”他伸出食指与中指，以此作剑，凭空舞了几下。
“可是我娘不许我练剑。我知道八角楼附近有一个打铁的老师傅，武功可好了，我想拜他为师，可我娘不准。”少年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
他真是个好孩子。
我将他发上的雪拂落，微笑道：“你若愿意，我可以教你武功，不过，你得保密。”
少年先是惊讶，面目喜悦，可旋即，那喜悦像遽然凋谢的花，顿时枯萎，他朝着我深深一揖，“多谢！不过，我不会做让娘不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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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今天，我的归来居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叫沈浪。
是朱七七要我找的人，不过，我并未打算通知她，因为我并没有接她的单。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天一黑，我这里便很少有客人了，我正准备倒掉已经凉透了的茶，收拾收拾，门帘却被撩开了，寒气猝不及防的钻了进来。
沈浪内穿着单薄的直裾，外罩一件黑色大氅，雪落在他的头发上竟然没有化，将他的头发染成了白色。
他像是夜归的人，将我桌上的一盏冷茶一口喝去。
“公子，我们已经打烊了，如果要找人，不妨明日再来。”
“时光并不晚，只是冬日的天黑得早，青卜夫人若无事，陪我喝杯酒可好？”
他隐在鹤氅里的手伸了出来，我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中提了一坛酒。
霎时，酒香四溢。
我腹中馋虫大动，竟无法拒绝，拿了两个杯子出来，邀他同坐。
三杯酒下肚，过了酒瘾，脑中渐渐清明，便问：“公子来我这里，恐怕不仅仅是找个喝酒的伴罢？说罢，公子想找谁？”
他是个奇怪的人，我看着他一杯一杯，不停地喝着酒，可他的眼中却毫无醉意，反而越来越亮，恍若太阳，刺得人不敢直视。
“夫人聪明！不过，在下说出这个人之前，想请夫人先听在下讲一个故事。”
他说出开头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结局。因为这个故事，我曾经在逍客来茶馆听里面说书人说过多遍。
故事的主角有三个：沈浪，朱七七，白飞飞。
不过是江湖剑客沈浪与快活王之女朱七七相恋，幽灵宫主白飞飞横刀夺爱的事。
只是这次他讲的这个故事，却又与我在说书人那里听到的，有些不一样。
“其实，我是先遇见飞飞的。”沈浪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了，他的目光虽然投向我，可他的眼中却没有我的身影，在他黑黑的瞳仁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位青衣女子嘴角噙笑，从她微启的唇里，我读出了那句话：“如果你是官府通缉的大盗，我就随你亡命天涯。你若有一身血债要偿，我就陪你去死。”
“我并不知道她所背负的那些，可我知道她在骗我，从她来到我的身边，我就知道，她在骗我，她被色使劫走，是骗我的，跟宋离在一起，也是骗我的，我都知道。可是我心甘情愿。”
我又看到那个名叫飞飞的女子，她向他拔剑，她与他争执，剑却挥向了自己，我看到她绝望的脸，心痛至死的神情。
“我很怕她......”沈浪不再用酒杯，他提着酒坛仰头灌。酒从他的唇角流了出来，明明是冰凉的，可我看着，却觉得燥热得难受。<?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飞飞......”
他放下酒坛，握住了我的手。我大惊，立即起身后退，“沈公子，你醉了！”
他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歪着头笑问我：“青卜夫人，你说，我这故事，讲得可好？”
我不想与他多言，想了一瞬，道：“我已知道沈公子想寻何人，只是实在抱歉，我归来居只寻活人，不寻死人。”
沈浪摇摇头，“我要寻的，就是活人，她死没死，青卜夫人难道不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他将一片枫叶发饰放在桌上，“此为定金。”
我看了一眼，拈起枫叶发饰，忽然笑道：“沈公子，你怎么把我这归来居当成丐帮了，也忒小气了些，一片枫叶发饰，能卖几个钱？听我一句劝，往事如烟，已随风而逝，这睹物思人的东西，我做件好事，帮你毁了罢。”我将枫叶发饰捏在手中，用力，它立刻化为粉末从我的指缝间洒落。
我朝沈浪裣衽为礼，“青卜的儿子还在家中等青卜回去照顾，先走了。”
我没有理会他听到我有儿子时的惊讶表情，拿了钥匙，锁了门，独自离开。我不担心他还在我的店里，凭他的能力，要走，也不需用钥匙。
五．<?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我猜得不错。第二天来到归来居的时候，沈浪已经走了。
有什么地方是能困住他的呢？我笑，沈浪的世界，无限广阔。
可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沈浪又出现了，只是他这次出现并非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孩子。
屋内还没有点灯，当我借着月光看清那个孩子的脸时，突然就愣住了。
“娘。”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异常的明亮，仿佛还闪过一抹水色。
“阿飞。”我把他拉到身边，发现他全身湿透，身上唯一一件干的衣服竟然是沈浪的鹤氅，头发也是湿透之后又被冻成硬块，整个人都散发这一股寒气。
“怎么会这样？”我将阿飞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将冰凉的他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胸口，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娘，对不起，阿飞放学后一时贪玩，掉进湖里，差点死掉，幸好这位先生路过，救了阿飞。”
沈浪在月光下淡淡一笑，“那湖边有一株梅树，红梅开得极艳，阿飞知道你喜欢梅花，想摘了送给你，所以才不小心掉进湖里。”
因为我的一点点喜好，竟然让我的孩子差点葬身湖底，想想都觉得后怕，我强忍住眼中的泪，厉声道：“阿飞，你以后绝对不许再这样没分寸！绝对不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知道了么！”
阿飞的泪滴在我的胸口，滚烫无比，他声音略带鼻音，回答我：“知道了。”
沈浪在一旁听得摇摇头，“孩子不过是一片好心，你又何必这样说他。”
我登时火冒，“如何教育我的孩子，恐怕轮还不到沈公子来指点，您的救命之恩，我青卜他日必定以命相报，沈公子今日若无事，还请早些离去罢。”
“哎。”他叹了一口气，“你说你要报恩，我相信，以前不也一直是这样的么，可是，我哪里需要你向我报恩。”
他总是这样，能一句话点燃我的怒火，却也能一句话来浇熄它。
“你也喜欢梅花，真巧，飞飞曾经也很喜欢。”他从袖中取出一枝红梅送给我。
“谢谢！”我冷笑着接过，然后将它扔在地上，踩碎。
“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它差点害死了我儿子。”我看着他，想要捕捉他眼中的愤怒，可是他现在的脾气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眼中是一脉平和。
“没关系，你现在喜欢什么？我下次来带给你啊。”<?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我心中叹息，当年是无论如何追也追不到，如今却是甩也甩不脱。
“沈公子不必白费力气，你要找的人，我找不到，你不用费尽心思讨好我，没用的。”
“飞飞，我心甘情愿的。”
他终于承认了，承认早已认出我来了。可是，如果他不承认，我也可以就此装傻，可是他承认了，我又该如何呢？
“大叔，你认错人了，我娘不叫飞飞，我娘叫青卜。”阿飞是个机灵的孩子，他立即为我“证明”。
可是沈浪那样自信，他又如何会怀疑自己？
“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飞飞？”他拉着我的手，像个小孩那样。“那日我在逍客来茶馆看见你，虽然你易了容，更换了名字，可是我看着你的背影，我就知道是你。”
我不说话，他又道：“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的。”
我望天，“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带着阿飞回到崖底小屋，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陪你们回大漠。”
我摇头，“我不想再与跟快活王有关的人来往。”
他正经道：“我并没有与七七定亲。”
我咬唇，“我早已决心与过去隔绝，你又何必来招我？”
“我也已经脱离沈岳的身份，从我离开仁义山庄去找你的那日起，我就只是沈浪。”
“阿飞，你过来。”他把阿飞召到面前，然后蹲下去将他圈在身前，“阿飞，你喜欢中原还是大漠？”
阿飞皱眉想了一下，然后瞟了我一眼，小声道：“我自出生，就没见过大漠，一直在这里生活，不知道更喜欢哪里，不过，我曾经听老师说道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觉得很美，很想去大漠看看。”
他大笑，“好！爹爹带你去大漠！”
我无力扶额。又听到他说：“飞飞......我在大漠等你的时候，酿了一坛酒，叫......女儿红......”
六.<?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三日已过，第四日，朱七七带着快活城的侍卫来到归来居，而这里早已人去楼空，她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青卜夫人前一日已带着儿子离开了，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青卜夫人并非寡妇，她的丈夫来接她了，接她离开这里。
朱七七手中的剑无力的垂下，“你的丈夫来接你了，可是，我的丈夫呢？”
“来人，给我烧了这间归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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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的深冬，大雪下起来没完没了，地上堆积的雪被行人踩实，结成冰，若有人走路不注意，不小心踩上去，便如同踩了西瓜皮，一路重心不稳的滑上走。
逍客来内，炭火旺盛，暖意融融，满室沁着茶香。突然，藏蓝色的帘子被打开，飘进一阵雪花，一位男子带着一阵寒气进来，一进门便抱怨：“妈的！这么大的雪，湖上又结冰了，可是冰又不厚，连一个人的重量也无法承受！老子的货根本运不过去！真晦气！哎！张老头，你昨天讲的那个赏金猎人沈浪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快！趁着我现在被大雪拦了路，无法前行，就把剩下的故事都讲了罢！”
逍客来的说书人正是姓张，他微微一笑，悠悠闲闲的一捋白须，缓缓道：“好！那我张老头子今日便将沈大侠的故事结局讲给大家听。”
“话说，那幽灵宫主白飞飞心肠之狠，她老早就知道快活王柴玉关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给母亲报仇，竟然要嫁给自己的父亲，让自己的父亲悔恨终生！原本，这计划是顺利进行的，可谁知，昏礼进行到一半，新娘却不知何时被王云梦调换，那王云梦可是个易容高手，若非沈大侠识破，恐怕那白飞飞早就命丧黄泉！而那白飞飞，虽然狠毒，可也并非是没心没肺之人，她感念沈大侠的救命之恩，又念在沈大侠与朱七七素有婚约，而朱七七却是快活王的私生女，挣扎一番，便放下了仇恨，远走大漠，发誓终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这一场风波，终于平息，沈大侠厌倦了江湖的厮杀爱恨，烦腻了刀口舔血的生活，便带着已是他娇妻的朱七七远赴蓬莱山隐居去了，至此，沈浪的传奇便终结了。”
众人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谁都没有注意到，刚刚从柜台处打了酒的少年笑了笑，他年轻的脸上，有着与沈浪曾经纵横江湖时的，一模一样的光芒。
他的腰间佩着一柄漆黑的剑，剑身用灰布裹着，那是一把不伤人的剑，还未开锋，是他的爹爹在他初学剑术时，为他打造的。
而他手中提着的这坛酒，便是他买回去孝敬家中的那位老酒鬼的。那老酒鬼，越老越贪杯，少年摸了摸荷包，心中抱怨，以老酒鬼这样的喝法，他迟早会被他喝一文不剩，可是旋即又咧嘴，温暖一笑，可是若非有老酒鬼千里迢迢来寻他与母亲，恐怕他这辈子，都要过着没有爹的日子了。
屋外的雪飞得更厉害了，少年将酒抱在怀中，走了出去，街上行人已无多少，街道空空荡荡，他越走越远，不久，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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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过来占个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