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这么想着,没曾想白天就应上了。
柳从风下午正唱着苏三起解,就看见冯景明进了戏园子给他捧场,心里倒有几分高兴,唱腔一提,满堂喝彩。
下了台他卸了妆,换好衣服,不料在后院里撞着了那么一幕。
冯景明站在院中,相携站着的是戏班子新晋的小花旦,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冯景明满脸笑意,清秀的小花旦也笑了,表情藏着几分既青涩又腼腆的撒娇。
柳从风突然觉得脚下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了。
他看着冯景明摸了摸小花旦的头发,又捏了捏那清秀的小脸蛋,接着还从怀里拿了块怀表,送了出去。
他知道,他这双鞋,已经到了被换掉的时候了。
罢了,他一个戏子,演尽世间情爱,但他一个戏子,也只能在台上演尽世间情爱。
回去的路上,柳从风什么也没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就算冯景明当场收了那个小花旦,他也没资格说第二句话。
但自个儿没提,不代表别人不提。
“你们戏班里面有个小花旦叫什么来着,嗯…...闻青是不是?这小孩挺好玩的,硬是闹着说没见过怀表,想见识见识,我觉着有趣,就把怀表给他了。明儿要是有人送表到家里,你就帮我挑一块吧。”
冯景明在车里说起那个清秀的小花旦,表情里有说不上的愉悦。
“嗯。”
柳从风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扎实地疼了一下。
十年的相处,要说想不动那么一点情,那么一丁点的念头,那是假的。但动了又能怎样呢?他一介戏子,也配和冯家的大少爷说上一个情字?
柳从风看着车窗外街景,心里萧索地像这北平的深秋。
日子并没有像柳从风想象的那么快发生改变,他也没再亲眼看见冯景明去找过那个小花旦,也没再提起,好像这只是生活中一个微小的插曲,过去了,就过去了。
而真正的变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就好像刚刚安静下来的海平面,下一秒却掀起了滔天大浪。
那天柳从风发现别院的佣人突然减少了许多,于是随口问了问管家。
管家带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消息,他说:冯少爷要成亲了,人手调过去帮忙操持婚礼。
成亲。
是的,人总是要成亲的。冯景明已经三十有六了,事业有成,是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了。
娶的是姚家留洋归来的二小姐,知书达理,人又新派,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怪不得,怪不得前些日子老无缘无故夸赞起姚家二小姐,原来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别人提醒得这么明显,而自己却愚钝到今时今日才明白过来。
真是可笑。
柳从风忘记自己是怎么在楼上卧室呆坐了一整个下午的,直到天黑冯景明进了家他都不知道。
冯景明搂着他,他心里想着:这个人要成亲了。
冯景明和他说着话,他心里又想着:这个人就快要成亲了。
冯景明亲吻着他的嘴唇,他心里想着的还是:他,要成亲了。
眼前这个人要做别人的丈夫了,他怀里将来搂着的会是样样皆好的姚家二小姐,而现在却搂着他,什么都没告诉他。
柳从风无从知晓冯景明会怎么处置自己,是会为了讨娇妻欢心,让他扫地出门,从此专心做一个好丈夫呢,还是会继续把自己像养金丝雀般养在这见不得人的别院里?
而无论哪种,他都只能安然接受,没得一丝一毫的埋怨。
柳从风只能宽慰自己:其实这样也好,也算断了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从此安安分分做人。
“疾风,这个月十九冯府那边想搭个戏台,唱几天堂会,明天你跟你们班主说一下,准备准备,我就懒得过去了,最近要办的事特别多,挺累的。”
柳从风刚刚褪去情事的余韵,就听见冯景明在黑暗里这么跟他说。
“嗯。”
黑暗中柳从风轻声应着,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那天…….我能不能不去?”
半响,他又补了一句,他实在没有办法亲眼看着这个刚刚还跟他缠绵不已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拜堂成亲。
“你不去?干嘛不去?我还想趁着我弟结婚那天多点你几折子戏呢。不过你要实在不喜欢,那就算了。”
“你弟成亲?不是你…..吗?”
柳从风半夜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告诉你是我要成亲了?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本事,硬是攀上了人家姚家二小姐,哄得那小姐非他不嫁,害得我急吼吼得又是拎着他去姚家下聘,又是抽调人手布置府里,哎。”
柳从风这算想明白了,管家口中的冯家少爷不是冯家大少爷,是冯家二少爷。
他忘了冯景明已经不是冯家少爷,是老爷了。
可他这颗悬着的心却没有因此而安定下来,这次不是他冯景明要成亲,却不代表冯景明能一直不成亲。
有朝一日冯景明要娶妻生子,他还是必须面对那个问题,区别只在早晚而已。
突然,他想向冯景明要一个承诺,他从来不曾要求过什么,但这次,他想要一个承诺。
“冯少,如果有一天是你要成亲了,可不可以……先告诉我?”
冰冷的卧室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沉默,长到柳从风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这句话僭越了他和冯景明的关系,哪怕他小心翼翼,还是越过了自己的本分。
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呵斥或者嘲弄中,柳从风听到冯景明的回答。
“我答应你,睡吧。”
这就是冯景明的回答,附带着一个温暖的拥抱。
柳从风一点也不觉得温暖。
这只是被判了死刑的他,拥有了能提前知道行刑日子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