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邓艾的旧部是在涪城附近追上槛车的。既然钟会才是反贼，那他们被诬陷的将军就该无罪释放了吧。
年近七旬的邓艾从缧绁中脱身，胡子眉毛上都结了霜。副将连忙脱下战袍将他裹住。
“钟会死了。姜维也死了。”
这个老对手，到底是死在了他的前面。
邓艾能走到今天功高震主的地步，付出的努力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因为他的出身，必须咽下比姜维们更多的艰苦。
十年征战，那个人还喊过他几声“邓将军”。他却只是板着脸，硬梆梆地叫：姜维、姜维。
他自幼口吃，受人轻慢，不得为干佐，深感不公。姜将军？太绕口了。
但邓艾有他的执着。既然敏于行而讷于言，那就慢慢说。字斟句酌，反而让人们见识到了他的沉稳。他在淮上修水利、在陇西治关隘，一次次上言，为国竭忠尽力。司马氏非常看重他。
曾经把着寨口互相叫骂“邓艾匹夫”“姜维逆贼”，也曾在秋后收获段谷满地的头颅。邓艾始终扼守在国家的西北大门，一点点掐灭姜维的希望。棋逢对手是将军们的快事，却是黎民的不幸。如果不是从阴平小道上裹着席子滚下去，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
成都在抵抗失败后迅速选择了投降。
一夜之间他的声望达到了极点。看着秩序井然的城池，邓艾大有成就感。四海清平是他多少年的夙愿。别人都打算休整完毕回国了，他还想着乘势下吴。为了社稷，他是不怕主上怀疑的。
有道是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剑阁那边的消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到底是君臣同心。自己降尊纡贵来降了他，却令那个人去降钟会。他在乱声蜚耳中拼凑着姜维的形象：面缚、屈膝，还有正色流涕。难怪钟会欣喜非常。若是他受命来降我，会怎么样？带着挥刀断石的人马，在锦官城下拼个玉碎瓦全？
他还真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
这才是第一步啊。他和姜维打了那么久，怎么就忘了那个人的倔强呢。为了国家，他同样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见不得人的事。
上元前一日，邓艾被捕。鸟尽弓藏的道理人人皆知，可悲的是知道了还一头往里面撞。
白起是获罪于天，那他呢？他有什么罪？
卫瓘巧言支吾，劝退了不明就里的将士。钟会自率大军前来，见士兵们用马鞭抵着邓艾父子的头，得意从眼睛里漫出来。
邓忠挣扎着，目眦尽裂，“钟会小儿！安敢为此！”
钟会夺过马鞭狠狠地打着。邓忠不屈不挠地怒骂回去。邓艾没有吭声，因为知道是徒劳。他猛然昂首，乱发后的目光有如雷殛，要将钟会恨穿一个洞来。
姜维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脸色殊为不善。邓艾清楚，他们矜严的外表下是弹冠相庆的狂欢。便害了我又如何？蜀国已经灭了。钟会大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悻悻地收了手，望向姜维。六十三岁的蜀将迫近一步，咬牙切齿：
“匹夫行险侥幸，亦有今日！”
绳子绑得太紧，全身骨头像要被拆散了似的。他顶着满脸的鞭痕，刻毒的话语在舌尖打转：
“不意别后，将军竟为入幕之宾。”
那人气得眼睛都变了色，碍于钟会在旁不好发作。他轻蔑地一笑，别过脸去。败军之将，可还快活？
没有在战场上干掉敌人，对他们双方都是莫大的遗憾。
风刀在脸上刮过，眼前的景象熟悉得令人欢悦。
原来已经回到绵竹了。他释然地吸了口气。春寒料峭，断崖上新生的草木沉默不语。谁能想象这平静的山道间，也曾有“埋人脚而战”的死拼孤注。
“卿言艾艾，定是几艾？”
“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凤兮凤兮归故乡……邓艾想自己可能再也没有为国效力的机会了，那么，至少可以回凉州看看当年筑下的城坞。他还是比姜维幸运一点的。忍辱负重到头来是一场空，魏人迁怒于他带来的变乱，而蜀人怯于接受他的牺牲。
一支人马从西南快速赶来，同是魏军的装束。邓艾他们毫无戒心地迎上去，可是对方不容分说就开始砍杀。鲜血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邓艾震惊不已，正要发问，田续阴沉的脸从旗帜后逼过来。
他仍是钦犯。私自砸开槛车也是死罪。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往必克蜀，殆不还乎！”
蓄谋已久的死亡，不会因为操盘手的中途下场而改变方向。他望着月前在此筑下的京观，原来自己的头才是摆在最顶上的那颗。
任凭计谋在黑暗中闪光炫目，都无法掩盖良知。
邓艾身后，不断有人为他上书申冤，其中甚至包括蜀汉的旧臣。他被朝廷配享武庙，在五百年后。
（完）
——哀郢
邓艾的旧部是在涪城附近追上槛车的。既然钟会才是反贼，那他们被诬陷的将军就该无罪释放了吧。
年近七旬的邓艾从缧绁中脱身，胡子眉毛上都结了霜。副将连忙脱下战袍将他裹住。
“钟会死了。姜维也死了。”
这个老对手，到底是死在了他的前面。
邓艾能走到今天功高震主的地步，付出的努力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因为他的出身，必须咽下比姜维们更多的艰苦。
十年征战，那个人还喊过他几声“邓将军”。他却只是板着脸，硬梆梆地叫：姜维、姜维。
他自幼口吃，受人轻慢，不得为干佐，深感不公。姜将军？太绕口了。
但邓艾有他的执着。既然敏于行而讷于言，那就慢慢说。字斟句酌，反而让人们见识到了他的沉稳。他在淮上修水利、在陇西治关隘，一次次上言，为国竭忠尽力。司马氏非常看重他。
曾经把着寨口互相叫骂“邓艾匹夫”“姜维逆贼”，也曾在秋后收获段谷满地的头颅。邓艾始终扼守在国家的西北大门，一点点掐灭姜维的希望。棋逢对手是将军们的快事，却是黎民的不幸。如果不是从阴平小道上裹着席子滚下去，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
成都在抵抗失败后迅速选择了投降。
一夜之间他的声望达到了极点。看着秩序井然的城池，邓艾大有成就感。四海清平是他多少年的夙愿。别人都打算休整完毕回国了，他还想着乘势下吴。为了社稷，他是不怕主上怀疑的。
有道是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剑阁那边的消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到底是君臣同心。自己降尊纡贵来降了他，却令那个人去降钟会。他在乱声蜚耳中拼凑着姜维的形象：面缚、屈膝，还有正色流涕。难怪钟会欣喜非常。若是他受命来降我，会怎么样？带着挥刀断石的人马，在锦官城下拼个玉碎瓦全？
他还真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
这才是第一步啊。他和姜维打了那么久，怎么就忘了那个人的倔强呢。为了国家，他同样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见不得人的事。
上元前一日，邓艾被捕。鸟尽弓藏的道理人人皆知，可悲的是知道了还一头往里面撞。
白起是获罪于天，那他呢？他有什么罪？
卫瓘巧言支吾，劝退了不明就里的将士。钟会自率大军前来，见士兵们用马鞭抵着邓艾父子的头，得意从眼睛里漫出来。
邓忠挣扎着，目眦尽裂，“钟会小儿！安敢为此！”
钟会夺过马鞭狠狠地打着。邓忠不屈不挠地怒骂回去。邓艾没有吭声，因为知道是徒劳。他猛然昂首，乱发后的目光有如雷殛，要将钟会恨穿一个洞来。
姜维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脸色殊为不善。邓艾清楚，他们矜严的外表下是弹冠相庆的狂欢。便害了我又如何？蜀国已经灭了。钟会大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悻悻地收了手，望向姜维。六十三岁的蜀将迫近一步，咬牙切齿：
“匹夫行险侥幸，亦有今日！”
绳子绑得太紧，全身骨头像要被拆散了似的。他顶着满脸的鞭痕，刻毒的话语在舌尖打转：
“不意别后，将军竟为入幕之宾。”
那人气得眼睛都变了色，碍于钟会在旁不好发作。他轻蔑地一笑，别过脸去。败军之将，可还快活？
没有在战场上干掉敌人，对他们双方都是莫大的遗憾。
风刀在脸上刮过，眼前的景象熟悉得令人欢悦。
原来已经回到绵竹了。他释然地吸了口气。春寒料峭，断崖上新生的草木沉默不语。谁能想象这平静的山道间，也曾有“埋人脚而战”的死拼孤注。
“卿言艾艾，定是几艾？”
“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凤兮凤兮归故乡……邓艾想自己可能再也没有为国效力的机会了，那么，至少可以回凉州看看当年筑下的城坞。他还是比姜维幸运一点的。忍辱负重到头来是一场空，魏人迁怒于他带来的变乱，而蜀人怯于接受他的牺牲。
一支人马从西南快速赶来，同是魏军的装束。邓艾他们毫无戒心地迎上去，可是对方不容分说就开始砍杀。鲜血四溅，惨叫声不绝于耳。邓艾震惊不已，正要发问，田续阴沉的脸从旗帜后逼过来。
他仍是钦犯。私自砸开槛车也是死罪。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往必克蜀，殆不还乎！”
蓄谋已久的死亡，不会因为操盘手的中途下场而改变方向。他望着月前在此筑下的京观，原来自己的头才是摆在最顶上的那颗。
任凭计谋在黑暗中闪光炫目，都无法掩盖良知。
邓艾身后，不断有人为他上书申冤，其中甚至包括蜀汉的旧臣。他被朝廷配享武庙，在五百年后。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