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尝到血的味道了,咸甜的腥香。
爱德菈浑身一抖,从血腥的幻想醒来。舔舔咬破的下唇,双手仍在眼帘之上,微微回暖。爱德菈安抚般微微施力按压,自嘲般嘴角上扬,睁开眼后就发现坐在阳台上的不速之客。
满身绷带的少年半倚著窗框,优雅恬静的笑容令人心生好感。流金长发如缎绸,和著残阳洒落在肩膀上凝出几朵金花;标致而白皙的双耳和侧颈无声的证明主人并非劳动阶级,但比同年高大健硕的身形却矛盾的说明了他经常运动,青绿的双目如碧海般,带著强势的温柔。
「维纳斯(1),夜安。」
爱德菈愣住,随即回以微笑,别过身,装作毫不在乎:「妾身可不是阁下善妒的母亲呢,不速之客。」
少年失笑,但风度依然:「请原谅在下的失礼,我本名为迪特·麦尔,」他顿一顿,大胆的伸手环住少女纤细的腰,放柔声音,「要不,我就用金箭刺破自己的指头喽,美丽的赛姬。(2)」
「嘴巴真甜呢,丘比特…想让我为你不惜与你母亲抗衡(3),先问过我的身手吧。」
第六感响铃大作,迪特大惊,放开少女微微侧身——锋利的匕首掠过他右腰侧,与刚造成的擦伤流下的血液,在月下相映成辉。
爱德菈依然保持微笑,双手执匕首踏步改而攻向后背。在迪特惊讶的眸中,虽然少女的美貌一如既往,白皙的肌肤如冬天初下的雪,扬起的奶白长发在月华下呈现淡金,但已经截然不同——那双碧绿如瑰丽宝石展现着锋利嗜血的菱角,如刀锋上的血光。
经历过跟速龙的恶斗,又怎麼会输给一个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迪特逼迫自己闭起眼,不受美色所惑。暗暗运气,集中於身体的感触:东、西、东南、西北、西、东北,犹如农村幼小女孩的舞蹈,他踏著碎步避开攻击,身体在运气下渐渐变得轻盈优雅,相反少女轻喘,攻击渐弱,明显的疲态告知了他该是谈判的时候。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呼…不如问,你为何要在半夜来这里?」爱德菈皱起眉,竭力压下喘息,冰冷的目光如锥子直指迪特双眼:「一头热血要适可而止。想用这方法先博取我的注意,再向父亲提亲,你以为我会踏进这个陷阱吗?」
迪特笑得极为自信,犹如已经预见未来:「不,你不会拒绝的。你很乐意跳进去,然后跟我打一场,」有些兴味看著她,「你足够的年轻,足够的气盛。」
爱德菈轻轻哼一声,拨拨及腰的头发,并没有回答。
是的,她知道对方说中了,她有足够的年轻。神秘俊俏的少年在半夜翩然来临,挨在窗子旁笑得自信、笑得自傲,轻易的挑拨自己的好奇心,直烧心尖;却不想默认对方轻易猜透自己的心思,故低头把弄著沾了血的匕首。
那个笑容,彷如梦中盘旋於空,羽翼未丰但志在遨游四方的小鹰。一声长啸,尾音青涩得颤抖,小鹰站在树头,一种油然而生的自信,与眼前少年自信的笑脸重叠。
梦的终局,染血的猎鹰,两只猫一样大老鼠,撕烂啃咬。
眼前的少年,笑靥如一弯银月,乾净皎洁。
忍心吗?
她手一抖,那双锐利却安然的眼睛穿透梦境直直打在心结。少年慢慢欺近身后,轻易夺下匕首,凑近轻声细语:「喜欢血吗?」
一直气恼对方总是不自觉的猜到自己的心思,爱德菈几乎立刻赌气的鼓起全力用肘击放倒对方,却低估了对方缠斗的惯性,左手肘被他抓住腾地往后一拉,本来缺少戒备的姿势使她失去重心摔落。后脑一紧,才想起刚才自己髪带缠住少年旁的雕塑,可是已经太迟了。
「嘶啦——」
布条折断的声音在静默的空间,听起来格外的响亮,毕竟作弄这个看不起人的少女挺有意思的。迪特得意的想,却迎来一片奶白——是爱德菈那从髪带中解脱的长发,明明是每晚在深闺精心梳理、最亲密的长发,此刻却毫无保留的倾泻散落於陌生人前。
成长於农村的迪特,也许是第一次与女性这麼接近,现在才发现少女发间的香气是如此的微妙:稚嫩的奶香未脱,一股似曾相识的馨香悠悠飘来,带著少女淡淡的体香,自然而美好,情不自禁的想让人拥抱。
於是他真的付诸行动,抱住她跌坐在地上。
少女盛载不满的绿眸,明明是充满菱角,此刻在髪香萦绕下柔化成一泫碧潭,涓涓的流淌,暖和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放开我。」爱德菈沉声说道。这些等同调戏的动作,当然把重视男女间礼节的她气得几乎抓狂,可本能知道在强者前要克制脾气,即使对方蠢得跟榆木没分别。
这声冰冷的拒绝,迪特想起了那不知名却夹杂在发际的馨香是何物:淡淡的铁锈、柔柔的甜蜜,那似曾相识的香味是以前那死去的姐姐在放血治疗时嗅到的。
是血,触目惊心的血,一地的血,冲洗一整天也不可能散去的血。
——血色朵朵绽开,沈淀成哑红的死神之花。
「克里姆希尔特。」
爱德菈停止挣扎,侧头看著迪特。没记错的话,克里姆希尔特就是《尼伯龙根之歌》那个可怜的复仇公主,但又与她何干?
「虽是弱女子,但以尘污为胭粉,硝烟为香水,」迪特凝视著眼前不解的少女,似笑非笑的表情有些滑稽,「立誓为夫报仇,你呢?」
倒抽一口气,爱德菈竭力止住自己震惊的表情,看来她真的低估了这个笑盈盈的轻薄少年。自己明明已经洗过几次,也用上了不同的香料泡过,却轻易的被对方知道自己曾染上了血腥——眯起眼扭过头打量对方:「哦呀,对血腥如此敏感,难道你是传教士,要来宣道的?」
「…怎麼可能。」默然半饷,迪特微笑,但笑意却充满爱德菈读不懂的情绪:「聪明伶俐的血染佳人,我喜欢。」
竟然是这些无聊的事,爱德菈撇撇嘴:「奉承我为千娇百媚的复仇公主,你是打算暗喻自己为齐格飞吧,还真的挺卑劣呢。」
「卑劣吗?偷袭再趁机乘虚而上可是兵法。」
看著少女重心放在与自己斗嘴上,浑身不觉自己仍坐在自己大腿上,迪特莫名起了兴味。
本来只是从零萨身上听说这女孩不错,长得端丽可人而具贵族的优雅,因而想会会她。当见面后却发现这个女孩远比想像中更有趣,比普通的贵族少女更聪明伶俐不说,竟然也懂得少量打斗技巧,战斗经验不算丰富但有足够的敏捷躲避来补救。总括来说,对於自己这个不太重视男女权力分配的人来说,这个妻子有足够的吸引力。
「兵法?恕我对军事一窍不通,」爱德菈冷笑,「我只是个女人。」
「抱歉。」迪特有些懊恼的搔搔头。是的,他怎麼会不知道,爱德菈这个城主之女,所面对的性别歧视比一般农民的厉害?
如此聪明可人的孩子,却只是个女孩,不能继承家业。众所周知,年轻的城主夫妇一直很苦恼,本来家族已经不复以前的繁盛,为了继续管理家族,只好把她偷偷当成男孩来养育。这件事,直到爱德菈的成年礼才不得不公开。
虽然教廷因她是贵族而不得处分,但是相信未来她使用贵族权利时也会处处受阻碍。因为是独生女,这亦惹来了不少『爱慕者』——应该说『爱慕财产继承权者』,不同城市的贵族也纷纷到来,只为能从财产中分一杯羹。
能力的忽视,假意的奉承,恶意的中伤。对这一切无能为力,这是身为贵族独生女的命运。
这样想来,爱怜之心更为强烈,刚才松开的手再次环上少女,抱紧:「…真的很抱歉。」
爱德菈沉默半饷,开口:「有一霎,我觉得你太柔软了,不过没关系。」抓住睡裙,「比起一般的贵族,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当齐格飞或许是个适合的人选。」
看到别扭得耳根都红了的少女,迪特有点哭笑不得:「谢谢啦…」
「可是,齐格飞不是将死吗?」爱德菈放开裙子,改搭上迪特手臂,「还是被克里姆希尔特的愚蠢害死。明明哈根是敌方的仆从却轻易的告诉对方自己丈夫的弱点。我可不想害死你,当寡妇受人闲言闲语多麻烦。」
「因为我有信心你足够的聪明,」迪特微笑,不安把本来瘦弱的少女显得更像受伤的流浪猫,「不会暴露我们的弱点,不会受命运左右,不会重蹈覆辙。」
爱德菈抬眸,对上迪特的双眼。刚才的不安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复燃的希冀,在碧波中越来越盛,快要破口而出——
「就相信你一次,我们能改写命运,齐格飞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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