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仿佛对他突然的领悟有所觉察,师父回身注目,然后如同演示一般,忽然接连七式,刺向同一个目标。
每一剑的角度都不一样。似乎与流影剑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仿佛是某种特殊的改进。绵延递出的剑招收放自如,心随意动转换方位,并不如同流影,即使目标中途移动,也无法生硬收势,只能依照先前力道,指向旧有的方向。
师父在教他本事。可他却忽然知道了师父为何生气。
师父刚才点在他下颔的,是不一样的。那分明只能是一个训诫。煞气再深,剑意再强,却根本就没有半分对敌之念。
可自己竟然闭上眼睛,就如同默认了师父会下手。师父一定非常伤心。
“师父。”
谢衣低声回答:“专心。敌少时试试新招。”
“师父。听我说,我很专心,一点都没有松懈,”无异琥珀色双眸轻轻阖上,心中十分警醒地感知着四周,“师父,我发过誓,永远不再对你动手。无论你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都愿意相信你对。即使我不认同,我等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刚才并不是觉得师父忽然要杀我,是以为师父被妖怪控制了。可这种情形,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回忆,也不愿去想对策的。师父不认得我,师父要杀我。我……这是我最怕的事情,师父,也许你只能亲自教会我,怎样做才是对的。”
谢衣顿了顿,似乎收下了这个解释。无异听到他说:“必不负你。”
这师徒二人在此时此地的危险之境进行的简短谈话让山鬼有些动容。她分明察觉出谢衣平静语气之下的坚定。他的不负,并非只承诺了这一件事,大约是以死生为契。必不负你……永不负你。
无异意外得了他一句,心里狂跳,趁着挥剑的间隙,鼓足勇气说:“师父,我……”
“忽然想到有个东西可以送你们哎。快快,速战速决!”山鬼催他们。
师徒两人默契地说:“好。”无异简直佩服山鬼突然的破坏气氛,他拿妖物出气,一剑戳死。他差点就告白了!师父我喜欢你!必不负我含义可以很广的!告白也不负好不好!
谢衣也拿妖物出气。他简直要被这笨徒弟气笑了,师父,我什么?什么?
算了,为师只当收到一叠情趣。
使剑越来越顺手的无异和法术终于有点准头的山鬼姑娘跟着谢衣终于到达山腹。他们收回的石子数,已然超出山鬼当年所赠的数量。视野出乎意料的开阔和深不可测让无异心有点没底。要用到这么大的巢穴,而且似乎根本不只方才那一个入口。如果其他位置的妖物和抢走山鬼项链的大妖一同出阵,他们要如何打算,才能取胜?
“来了。”谢衣凝神屏息,淡淡地说。“傻徒儿,你需要一个舜华之胄呆着原地,还是赶紧动?”
无异抓狂地拽着山鬼闪开,一剑挡住劈了回去:“师父你不要这个时候打趣我!哪次我也没说想要舜华之胄!”
山鬼帮忙用藤蔓缠住那个丑陋的巨大触手,可怜地说:“就是这个东西抢走我的项链!小叶子,快给我报仇啦!”
她双手一挥,将一只巨大的灵气团丢在空中,稍微照亮了山腹。无异倒抽一口冷气:“喵了个咪!有没搞错这东西能带项链吗!!!!!”
章,章鱼?鱿鱼?水母?比巫山最高的树还高!
“桀桀桀桀,全都去了,竟然拦不住你们……新鲜的血……食物……山神小姑娘,我还没打算动你,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桀桀桀桀!源源不断的灵气!在这里……关着你……桀桀桀桀!”
“有病啊……桀桀桀桀是什么。”无异低声说。
“重点是他说要关着我呀!”
谢衣有些头痛。他不知这东西该从何处下手。打头?打脚?可能因为一路下行,此时身在水下,所以缩地传送之术也使不出,只能另外设法靠近。
“无异,你的九霄雷霆要多近!”
无异在巨大章鱼手之间带着山鬼到处躲:“反正这么远劈不着!”
山鬼说:“我好像会了!小叶子你放下我!”她身边草木疯长,勉强困住一只触手,深深勒入皮肉,那怪物一声怒嚎,整个山腹都在颤动。
山鬼斩断了与无异左手的藤蔓,推了他一把:“分开!”
怪物喷出的黑气顿时扫在他二人之前停留之处。
山鬼向后疾退,凝神挥出一道地刃,准头只有稍微的偏差,依然穿透了地面,刺穿了那只被捆住拼命挣扎的触手。浓重的血腥和黑气喷薄而出,怪物大声嘶叫,已然不是三人所知的语言。
谢衣无异两人借着山鬼制造的一瞬空隙,心有灵犀一般经由那负伤触手狂奔而上,在它鼓动身体,造成巨大波动的一瞬间,并没有被弹飞,而是分别跃到了旁边的触手上。
不行,太滑了!无异取剑下刺,在触手抖动险些跌落的一瞬间刺入了怪物皮肉,借着血肉的阻滞狼狈地重新翻了上去。
他刚要前行,却见一团黑雾当头袭来,只得竭力一跃,又在另外一条触手上深深扎了一剑。
太狼狈了!无异身边并无偃甲,就算终于达到攻击距离,也只能硬拼法术剑术,他飞快地聚力召唤雷光,璀璨光球发出自四面八方汇拢,凝聚成巨大光柱,当头劈下。
谢衣在触手之中穿行翻飞,如同在海中逐浪,两只偃甲蝎死死钳住怪物皮肉,全力围攻,白袍偃师咒诀前指,浩如堆云撞日的法术裹挟强大威力,疯狂地劈落。承自流月的法术对大祭司无效,砸在此妖身上却疼得彻骨。
无异被狂躁的触手和黑雾逼迫得一刻也不敢停顿,登云逐月的绝技引而不得发,十分焦虑。他自空中掠过,居高而下看着遍地被捆缚住尖端的触手,心中隐约觉得,只要山神姑娘忽如其来的一个契机,他和师父大约就能得手。
正在此时,一道寒如冰霜的剑意冲破身边,缠绕着十二条水骨所化长龙,擦过他身边,向着怪物直击而去。
这熟悉的招式让无异顾不得去管他如何到来,只是冲他大喊:“躲开黑气!棱刺也冲你那边去了!”他话音刚落,几百道漆黑棱刺呼啸着扎入地面,恰是逸尘方才所在的方向。
山鬼骤然见到陌生人,不知敌友,稍微一分心,正在捆缚的触手急剧挣脱,向她抽了过去,逸尘剑鞘脱手将山鬼击倒在地,险险躲过,眼见那触手又砸了过来,他不及多想,就地起了一座寒冰之刃,被狠狠地向地下拍入一半,却也穿透了巨大的触手。
只这一息之机,逸尘抱起山鬼,前冲了一段,终于被山鬼逮到了反击的机会。
“你的水法术是不是很准!那里能到吗!”
逸尘飞速点头:“尽力而为!”
“冲开它脚下泥沼,一瞬间都行!”
逸尘于是闭目施展咒诀,几乎是竭尽所能之极限,在尽可能靠近妖物的位置遥遥布置阵法。山鬼深吸一口气,数十道虚幻剑影如同长虹贯日,缠绕凝结冲向遥远的怪物头顶,妖物嘶吼警觉,抬起巨大的头颅,却不想那些剑光突然凭空消散,它身前泥淖之中漾起一轮蓝色清波,一株几十人合抱的巨树破开岩石拔地而起,疯狂生长,将猝不及防的妖物自一侧穿透,直直插入它头顶的岩层。
无异和谢衣毫无迟疑地利用了这唯一的机会。登云逐月的流光剑影和破云开天的恢弘剑招交相融汇,引动无穷威势。
巫山之中地动山摇,一道凄厉嘶吼冲破重霄,归于沉寂。
山鬼终于有些脱力,她眼睁睁地看见那棵巨树被妖物之体侵蚀了所有灵气,在逐渐虚化,消失。
“快走。快走!!!”
山腹之上传来沉重的闷响,整个地面都在剧烈晃动,逸尘再次抱起这已然昏倒,素昧平生的姑娘,想要引动法诀,却被落石砸得全然不能施术。远处巨木消失的位置,破裂的穹顶倒灌暗河之水,几乎瞬间就冲到了左近。
若干道光柱在此时通天而起,如同神明之咒,仿佛生生止住了光阴。一切下落倾颓都停止了,停留悬浮在光柱所撑的原处。岁月逆转,时空倒流。许多年前的巫山水下,神女墓中,名为初七的青年向无异最后道别。此时此地,依旧是在巫山,一切仿佛重演。
两个大阵相互交叠,彼此交融,让身在阵中的逸尘,竟然有些怔忪。
谢衣平静如昔:“太华秘术纵然能在此间传送,只怕也甚为艰难,逸尘少侠速带她离去。”
逸尘道:“我此时尚能感知阵点,可以离开,却必定无法再寻此处。”
谢衣知他所言不虚:“无妨。不必回头相助。我自会脱身。”
逸尘心知此女子是他们同行,当是重要身份,此时情景由不得多想,只能尽力凝神,带她离去。两人身影消散阵中,无异收回目光,两人相对而视,竟然静默。
“你……为何要学这个?”
无异神情平静温柔:“想学吧,也就会了。”
谢衣竟然微微笑了:“你还想要如何?”
无异琥珀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师父,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只有这一次,换我和你道一声再会。”
谢衣没有回答。
无异于是继续说:“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师父。其实我向神仙许愿,希望能再见师父一面,他只允了很短的时间,时间结束,我就要回到从前的世界去,陪着夷则阿阮,陪着闻人,不能再回来了。”
“无异……那你用了什么,来和神仙换呢?”
“也没什么,只是,以后永远也见不到师父了。把以后的缘分都换来这里,在师父还记得我的时候,来看看师父。”少年琥珀色瞳仁微微闪光,带着无限温柔和思慕,“……所以,虽然很舍不得,那个,师父,我要回去了。大概还有不到一刻。”
谢衣接了下去:“然后呢?我会从还未曾塌陷的隧道离去,我的小徒弟,自己站在这里,等着回长安去?”
无异点头,乖巧地说:“所以,师父,再会啦。”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盈盈的光柱,少年轻抿嘴角的微笑刻印在谢衣眼中,一如多年之前,他转身走向黑暗,而劝无异坚强向前。
谢衣仿佛一无所知,没有拆穿傻徒弟的谎言。他缓慢地说:“既然如此,师父陪你到最后,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