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ss The Rain - 李闰珉

【1】
不知为何，从小开始我就没有张嘴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父母一开始总会鼓励着让我蠕动的嘴唇和振动的声带发出声音，可是总是失望而归。慢慢地他们就不让我开口说话了。
他们的交流用语言，而我用动作用肢体。
他们带我去过很多医院，他们说我是听的见的，但是却说不出口。那天，从北京做火车回家时，母亲哭了。他和父亲在我假装睡着时窃窃私语，我依稀记得他们说，茉莉还小还有希望。但是我们不能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一年后，弟弟出生了。
我也到了入学的年龄。周围的孩子经常说他们学到了什么知识，做了什么游戏，我总会躲到一边听，仿佛自己也做了一般。
那天我无意间踩到了汽水瓶，发出尖锐的塑料声。那个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孩眼睛突然血红，她抓住我，一把将我摔在水泥地上。旁边的几个人指着我说：“你是个哑巴，别靠近我们。”我张开嘴，想要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却费劲全身力气只说出了：“我不……”她们开始哄笑，一个个从我身上践踏过去。回到家，母亲为弟弟去买奶粉。父亲见我一身脏兮兮的回来，本来看似不愉快地他眼神立刻黑暗起来，抓起我的头发向外面走去。
“你知道家里多了弟弟那么忙，还给我惹麻烦。生了你是我最大的错误。”他一个耳光向我甩来，我惊诧的目光慢慢变成了暗淡，青了的嘴角慢慢扬起，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舔了舔嘴角的残血，铁质的味道，我第一次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我恨你们。”那句话是那么轻，那么柔，却掷地有声。
【2】
我走了，这次是真得走了。
小时候我受了欺负会独自躲在家后的麦田，母亲会来找我，抱着我，看月亮星星，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她说：“我们家茉莉长得那么漂亮，肯定长大会与遇见一个好人家。”她的眸子清澈如洗，我吻了吻她的脸，小声地嗫嚅：“妈……妈。”她笑了。
可是这一次，我走了，不是走到麦田，是走到山的那边。母亲不会再次找到我，我想她也不会再找我了。
因为，生下我，是父母亲最大的错误。
我趿拉着磨破了的凉鞋，泉水冲着我肿了的手臂，我静坐在河边，哗哗的流水声掩盖了世界所有的喧嚣。没有嘲讽，没有打骂，真好。
可是我的内心空荡荡的，我想母亲了。可是，当我站在山头看家里亮着的灯火时，我仿佛听到了父母亲和弟弟快乐的笑声，我仿佛看到了我回去父母亲厌恶的表情。我抓起一把泥土，紧紧握住，伸开双臂，仰望星空。
黑夜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在心底渴望着，山头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与衣襟，明明是寒风却如此温暖。

【3】
作为一个大山里的孩子，山路我是不怕走的。
我遇见迷失的志愿队是在离家出走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向我求救，尽管看见我身上的块块淤青有些惶恐。为了表示善意，我笑着对他们点点头，用口型对他们说跟我来。一个姐姐轻轻拥住我，说：“谢谢。”
我真的很感激她，第一个给我说谢谢的人。过去，无论我在家里做饭烧水，去地里帮父亲锄草，都没有人对我说过谢谢。甚至连一个温柔的目光都没有过。
我带着他们走出了一片迷茫的树林，我们走出了大山。我第一次看到了公路，看到了汽车。我吓得身体在颤抖，那个姐姐再一次拥住我：“不要怕不要怕。你要不要回家？孩子，你家在哪里？”
我突然裂开嘴笑了。我摇头，一直摇头，摇到他们泪眼婆娑。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回到山的那边。
我跟着那个姐姐坐上了一辆客车，客车里柔软的座位好舒服，我倚在姐姐身边，在她的手心里写下我的名字，茉莉。她帮我梳好头发：“茉莉妹妹，生的那么漂亮。姐姐好羡慕你啊。”我抬头望着她，好似那个夜晚母亲的眼睛一样，深邃明亮。
我流泪了，伏在她膝上。她不知我为何会哭，但也轻抚着我的后背。我便在这温暖的怀中，第一次，如此安稳地睡去，再也不会有弟弟的哭喊声，人们的嘲讽的可怕的梦，或者父亲的责怪声把我吵醒。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了自己是个公主，每个人都爱我。
【4】
再次醒来，我来到了一家叫做孤儿院的地方。
姐姐带我洗了澡，给我买了漂亮的衣服，给我梳起了马尾。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不说话的孩子，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异类，我庆幸的是，我起码可以说出只言片语，而他们完全失声。
姐姐离开时，告诉我她每周回来看我。
我开始了公主般的生活。
我上学了，不仅如此，我还学了舞蹈，钢琴，小提琴。我成了孤儿院的宠儿。
所有人都羡慕我，但我不会嘲笑任何人。我知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彼此舔着流血的伤口，慢慢结痂。
我好幸福好开心。虽然还是会在夜晚想起我先前的家，但是那种思念慢慢消失，我唯独记下的，是他们对我的嘲笑讽刺，对我的打骂。我恨他们。
院长阿姨，每周会带我去医院做检查。她没有像母亲一样哭过，只是一次又一次鼓励我：“茉莉，刚刚的医生叔叔说你只要坚持练习，三年后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了。”
我也开始意识到，我能说的只字片语，慢慢变成一句话，两句话，一段话，一篇文章。三年后，我可以在全孤儿院面前朗读诗词了，虽然语速有些慢，但是我是正常人了。

【5】
离开孤儿院的那天，我10岁。一个美丽的阿姨看到了我的表演，来到孤儿院，一把就抱住了我。我礼貌地说：“阿姨好。”
她开心的不得了，说：“喊妈妈好。”
我迟疑了一下，院长注视着我，让我去喊。
我抿着嘴唇，突然心如刀割，我已经接近五年没有喊过爸爸妈妈了。我恨他们，听说这个阿姨的父亲是副县长，我攥紧拳头：“妈妈好，我也想做你的女儿，我叫做茉莉。”
这个女人欣喜若狂，她没有孩子。她想了很久说：“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叫些花花草草的太平凡。你外公说，如果我有了孩子就叫她……恩，叫她席溪。多么好听的名字。”
可是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就像是身上的肉一样难以割舍。但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我现在的母亲的愉快，我大声地宣布：“我叫席溪。”
【6】
说实话，我认为我的蜕变是无人能及的。
从一个山里的失语孩子，到现在穿着白色纱裙，牵着母亲，流利地给他人对话。我上了省里的重点学校，谈吐文雅，是最优秀的学生。外公经常给他人提起我，说：“我外孙女席溪可厉害了。长的标致学习好，我很看好她。”
外公很介意别人说我是收养来的。有一个下属说错了话，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据说他从此失去了金饭碗，变成了临时工。
我的照片很多次和外公一起登上报纸，但是这还不够。也许我先前的父母在山村里依旧点着煤油灯，他们不识字，不看报，他们已经忘记了有过这么一个女儿，一个错误。
【7】
我曾经幻想过多次和先前父母亲相见的情景，却没想来得如此快。
我跟着外公来到一家医院关注百姓生活，转了一个又一个病房，我也学会了给那些面色苍白的病人嘘寒问暖。
又来到了一家病房。
听说这个病房里住的是白血病患者，一个年仅12岁的小男孩。外公不让我进去，我便和一些工作人员坐在外面等。我调皮地踮起脚尖透过玻璃看，却一下跌倒在地上。周围的大人连忙把我扶起来，我看到了母亲。她如此苍老，如此丑陋。
外公循声走来，我笑着对外公说没事。看向病房里，母亲静静地盯着我，目光暗淡。我搀扶着外公，装作什么也不认识般走去。
但是我知道，母亲认出了我。

【8】
那天，我趁病房无人，悄悄走进去。
病榻的少年和我眉眼相似，我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你来了，茉莉。”母亲走了进来，平静地说。
我平淡地转过身，伸出白皙的手掌，与这个年老的女人握手：“阿姨您好。我是席溪。外公对这个弟弟的病格外上心，所以我再来看看，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开口。”
母亲愣住了。我打开手机，甜甜地对手机里那个女人说：“妈，别急，我这就出去。明天是你生日，我有惊喜给你哦。你先猜猜是什么，呵呵。”
我对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点点头，然后径直走出门外。我的心头一阵窃喜。
我不知道那个年老的女人在我走后，拿着头撞墙，然后痛哭失声。
在转角处我遇见了风尘仆仆的父亲，这个我最恨的男人。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他，还是会害怕到战栗。那年他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扔出门外，一记响亮的耳光，无情的背影都历历在目。如果给当年我的离开找个缘由的话，母亲的渐渐冷淡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父亲的绝望自私。而让我真正心生恨意的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我扬着下巴犹如一个白天鹅般，垂下眼眸看佝偻着背的父亲。他正用龟裂的手指数着一张张破旧的小额钞票。他看见有人走过，下意识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之后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回到钞票上去。
我犹如一阵风般从他身旁走过，我感到背后他的目光里的惊诧，他的内心在颤抖吧。您瞧，当年你说我是错误，现在弟弟也同样是错误，这就是你悲哀的人生。
走过长廊，再次回头，我却有些许失望。父亲的身影已经不在了，他……为什么不再多看我两眼？我对自己的疑惑感到惊恐，我为何要奢望我最痛恨的人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诉说他的想念。我，不知道。

【9】
我回到家，径直到淋浴室。打开淋浴头，整个世界立即被巨大的水声笼罩。
老实说，这些年我曾经在周六回过山的那边。
我找到那户房屋矮小的人家，透过缺口的围墙，却发现里面全是荒芜，长满了杂草。我立即慌乱起来。
恰巧遇见一个姑娘，她穿着庸俗，嘴唇被涂成鲜艳的红色，犹如鬼一般。脸上长满了麻子，我一把抓住了她：“姑娘，这户人家……”我惊诧了，她就是当年欺负我的那个大眼睛女孩。
她难以置信，她认识我，她认出了我：“你……”
她暴躁地甩开我的手，将我推开：“你这个贱人。”
我早已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茉莉，我是席溪。我如同当年她那样，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摔在水泥地上，而作为十年的代价，我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捂住脸颊，想要反抗，我用脚踩住了她的头发，眼睛如充血，声嘶力竭地问：“这户人家那？说！”
她吓得不知所措，颤抖着说：“搬……搬走了。你的那个弟弟得了白血病，他们一家三口去省城求医了。”
我松开她，扬长而去。
那天我又一次坐在那条泉水旁，不知为何，当我听到“他们一家三口”时，心痛不已。原来他们早已经把我忘记了。他们以为我死了，以为我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拾起一块石头，猛地向水中砸去。
我不甘心。
后来我伪装成游客，询问村中的老奶奶，她已年迈，不认识我了。
她说……
【10】
洗过澡后，我毅然做出了决定。
我开始准备现在的母亲的生日礼物，是我亲手做的贺卡。
然而我要在里面再加上一封信，也许这对她来说不一定是个礼物。
可是我是个人类，躲不过命运与世俗的纠缠，躲不过纷扰与冷暖。

【11】
第二天早晨，我坐上了前往医院的车。
我想母亲应该打开了她的生日礼物，但是会逐渐潸然泪下吧。
因为我写给她的信：
妈，请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但是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说你给了我生活的启迪与美好，那么给了我生活的前提和憧憬的是我原来贫困的家。
这些年我一直没给你说过我的故事。你也懂得，便不再问我。
可是那天我借口去同学家玩，其实我回到了我的老家。我看到了一片荒芜，我让过去嘲笑讽刺我的人偿还了代价。
可是那次我还有别的收获。
你知道吗，我伪装成游客问了一个老奶奶，那户人家的故事。老奶奶说那户人家很苦，先是生下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但是却失语。为了家庭，夫妻二人又生了一个男孩。记不清是哪一年，男孩一家人欢欢喜喜地体检去，却得到了白血病的噩耗。丈夫本来就心急，看到大女儿受人欺负却不会还手，就恨铁不成钢，狠狠地打了大女儿。那个女孩也是，受了很多苦，一气之下离开了这里。那个父亲曾经找了她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穿越了整个山，在高速公路口，隐隐绰绰看到了孩子的背影，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晕厥在了高速路旁。他给我说过，孩子走了会有美好的将来，他并不是没有力气喊，而是不敢喊。他想，女儿恨这个家，那么让她去更远的城市里快乐的生活吧……
这些年我一直痛恨着他们，成为了一个习惯。可是当我听到这话时，内心坍塌。而我见到了他们，还会恐惧，所以我装出一副陌生的样子对他们。我说，我是席溪，我只是席溪。
可是，上天用血缘把我们拴在一起，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我内心的所以窃喜都变成了不安。
妈，我和你是一家人。
但是我和母亲、父亲、弟弟也是一家人。我发现，我的恨被一个“爱”字永久地覆盖了。我多年的恨是多余的，是不应该的。
所以，这些年所有华丽的伪装都卸下吧。
妈，请允许我再一次成为茉莉，但我也是您的席溪。

【11】
　　我走进了医院。
　　“医生叔叔，我要救我的弟弟。我保证我们的骨髓肯定成功。”
　　我挽起袖子，母亲父亲走了进来。
　　“席溪……”
　　“妈，我叫茉莉。”
　　“傻孩子，妈知道，爸也知道……”
　　你知道吗，我要救我的弟弟茉如。茉如，茉莉，我们一家人要相濡以沫，我要我们在一起。
“爸，妈……爸！妈！”
　　“怎么了，孩子？”
　　没事的，爸妈，我只是想说，您们看，满天星又密又忙，犹如丛林萤火，美丽飘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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