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似乎看见本田菊站立在海的另一边对他大声呼喊着什么，然而海风吹起的波浪把所有声音尽数淹没。他被咸涩的空气呛到了，手指无意识地一松而后一直紧攥着的手机就掉进了大海，瞬间就在视野中消失不见。本田菊也就不再喊了，他在那边突出的岩石上定定地站着，海鸥在震耳欲聋的风声中成群结队地飞过去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便朝那边大喊起来，他说，本田菊，我们都过不去。
From Coast to Coast
王耀越来越认定了一个事实，人活得越久，反倒有越多的事情弄不明白。他站在波涛汹涌的海边无意识地盯着岩石上的裂缝，想起那个流传很广的故事，年轻人去寻找宝藏却负重不足，于是当机立断放弃一部分而后凯旋。他自己如今却犹疑不定，拿不起放不下，像只蚂蚁局限在自己的气味里不停绕圈。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面都是盐份，在同一个地方呆上太久就没办法迈开步子离开，喉咙干渴却只能看见海水。疼痛感早就麻木了，所以他现在才有这份闲情逸致思考没用的问题，或者好奇其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是什么感受，肯定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柯克兰那样的估计更糟糕。
“你真的不来吗？”
“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回应，“你们可以走，我走了也没用。到时候国家的概念停止运转，我也就在劫难逃了，无论在哪里都一样。”
他当时感觉悲怆，现在却只觉讽刺，活了五千多年自以为什么都看透了如今却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没学会任何东西，到了这种时刻该死还是要死。他突然回想起他对本田菊说的那句话，当时本田菊就站在不远处问他，大庭广众之下吃透了自己不会声色俱厉地断了他后路的心理，王さん您还恨我吗，王さん您原谅我了吗，语气既自卑又自傲这种微妙结合估计全世界也就他一个人能做到。王耀勉强忍住了上去揍这小子一顿的冲动，他眼角一挑，和风细雨地对他咬文嚼字，你自己说呢，本田。
随即又嘲讽似的说，本田，你和我比还是太年轻了。
如今这话听起来就是个合格的冷幽默，王耀认定此刻如果本田菊还活蹦乱跳着绝对要把这个精彩的对白反刍一番再在心底蔑视自己，看吧王耀你当年说得多么神采飞扬冠冕堂皇，如今不也是束手无策只剩下乖乖等死的份儿。他早已经没了训斥这个小白眼狼是有多么忘恩负义的兴致，他给予他的鄙视和轻慢与之相比总量也不相上下，更何况多少年来彼此之间早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种训斥无关痛痒最终反而会对自己落井下石。演算至此他却突然明白所谓知己知彼也是幽默，自己依旧看不透他，时光回溯昨日重现他站在他正前方问他你究竟要什么，问的是你而不是日本。本田菊一言不发，目光平和得像个聋子。
“本田菊，你真是个疯子。”
他哈哈一笑，本田菊垂下眼睫依旧一言不发，却让王耀在心中悔不当初，没把他扔进东海里淹死。
他觉得他们两个真的都疯到了极点，他早就明晓怎样做才能喜怒不形于色，而那家伙也自小就大抵面部神经断裂。彼时他还用升平之年积攒下的天真夸奖他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此时却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地微笑着赞颂他巧言令色鲜矣仁，两人都耗费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弯弯绕绕地打太极如今又打也打不死甩也甩不掉。他把手机攥在手里，因为上涨的海水后退几步站在不知为什么被修筑起来的水泥方台上，想起了那个玄学派老头的布道词，“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他心说我倒但愿丧钟为你而鸣，却拨打了一个偶然记住的号码。
“本田菊。”
电话接通之后他未等对方说话便开了口，说的是中文，抑扬顿挫的三个字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将可能脱口而出的话语堵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同时也断了自己的后路。意料之中的沉默，通话的另一端出奇安静，紧接着青年平板的声音试探性地响起，他说，早上好，王さん。
那听起来状似温文尔雅实则暗露锋芒的声音突然让王耀没来由地恼怒，他长年以来笑脸迎人倒也不过只是将戾气沉淀，而本田菊这家伙却像极了催化剂总是能让泡沫像刚刚拧开的汽水瓶一样不停泛滥。总之再有几日就要海水席卷不管什么都要沉没在水中渐渐腐烂，所以他索性挑高了声调，他就那样问他说，“本田菊，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过来？”
本田菊沉默了，王耀能听得见海潮声，混合着他的呼吸，同样节奏分明地起伏着。实际上王耀比谁都清楚，在这种状况下无论去哪里都没用，但是他就是想问这句话，尽管他不可能得到让人愉快的回答。沉默了良久，就在王耀决定挂断电话把它扔在一边该干什么干什么之前，本田菊有些揶揄意味地笑出了声，这种表达方式是他的专长，就像他占领着制高点用看起来有些讥刺色彩的怜悯眼神对他明朝暗讽，仿佛他年纪轻轻却已经看透一切而他自己却依旧牵牵绊绊不谙世事。
“您是在邀请本田菊，还是小菊？”
“都不是。”听到这个问句的一瞬间王耀安心了，却又有点恼怒，他把手机贴近嘴巴大声地反唇相讥。“我怜悯你，本田菊。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什么都没学会。”
你依旧什么都没有学会，话虽这么说王耀实际上也不知道他究竟应该学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期盼他学会什么，——其实你一直都只是本田菊，我也一直都只是王耀，我们都太过一厢情愿而已——他突然这么想，或许只不过是他们自己人为地将同一个存在割裂开来，他们人为地创造出了一个理想人物放在心底去追寻怀念，本田菊认为他自己的耀君早就消失他也觉得小菊早就只能存在于过去，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清楚实际上一直以来他们自己本身从来都没有变过，从来都没有。
于是他们又是沉默，最后本田菊像是想辩解什么一样，在呼啸的海风中他的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您。”他说，“无论是中国，还是王耀，甚至于耀君和王さん，我从来都没有爱过。”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王耀回答，“无论是日本，还是本田菊，甚至于本田和小菊，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他们都彻底地沉默了。王耀看着海水在狂风的作用下疯了似的不停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他突然感觉胸口好像堵塞了什么一样让他连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最后他忍不住退后一步大喊起来，我们根本就过不去啊——！他喊着，我们根本就没办法过去啊——！但是风的嘶吼声盖过了一切回音，他不知道本田菊的回答他也不奢望能听见本田菊最后的回答，他有些麻木不仁地注视着海水汹涌着蔓延而上，发现在这最后关头自己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的手机掉进水中瞬间就被淹没，海鸥在天空中嘶哑地叫着盘旋而过。
FIN
观看愉快_(:з」∠)_
From Coast to Coast
王耀越来越认定了一个事实，人活得越久，反倒有越多的事情弄不明白。他站在波涛汹涌的海边无意识地盯着岩石上的裂缝，想起那个流传很广的故事，年轻人去寻找宝藏却负重不足，于是当机立断放弃一部分而后凯旋。他自己如今却犹疑不定，拿不起放不下，像只蚂蚁局限在自己的气味里不停绕圈。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面都是盐份，在同一个地方呆上太久就没办法迈开步子离开，喉咙干渴却只能看见海水。疼痛感早就麻木了，所以他现在才有这份闲情逸致思考没用的问题，或者好奇其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是什么感受，肯定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柯克兰那样的估计更糟糕。
“你真的不来吗？”
“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回应，“你们可以走，我走了也没用。到时候国家的概念停止运转，我也就在劫难逃了，无论在哪里都一样。”
他当时感觉悲怆，现在却只觉讽刺，活了五千多年自以为什么都看透了如今却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没学会任何东西，到了这种时刻该死还是要死。他突然回想起他对本田菊说的那句话，当时本田菊就站在不远处问他，大庭广众之下吃透了自己不会声色俱厉地断了他后路的心理，王さん您还恨我吗，王さん您原谅我了吗，语气既自卑又自傲这种微妙结合估计全世界也就他一个人能做到。王耀勉强忍住了上去揍这小子一顿的冲动，他眼角一挑，和风细雨地对他咬文嚼字，你自己说呢，本田。
随即又嘲讽似的说，本田，你和我比还是太年轻了。
如今这话听起来就是个合格的冷幽默，王耀认定此刻如果本田菊还活蹦乱跳着绝对要把这个精彩的对白反刍一番再在心底蔑视自己，看吧王耀你当年说得多么神采飞扬冠冕堂皇，如今不也是束手无策只剩下乖乖等死的份儿。他早已经没了训斥这个小白眼狼是有多么忘恩负义的兴致，他给予他的鄙视和轻慢与之相比总量也不相上下，更何况多少年来彼此之间早就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种训斥无关痛痒最终反而会对自己落井下石。演算至此他却突然明白所谓知己知彼也是幽默，自己依旧看不透他，时光回溯昨日重现他站在他正前方问他你究竟要什么，问的是你而不是日本。本田菊一言不发，目光平和得像个聋子。
“本田菊，你真是个疯子。”
他哈哈一笑，本田菊垂下眼睫依旧一言不发，却让王耀在心中悔不当初，没把他扔进东海里淹死。
他觉得他们两个真的都疯到了极点，他早就明晓怎样做才能喜怒不形于色，而那家伙也自小就大抵面部神经断裂。彼时他还用升平之年积攒下的天真夸奖他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此时却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地微笑着赞颂他巧言令色鲜矣仁，两人都耗费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弯弯绕绕地打太极如今又打也打不死甩也甩不掉。他把手机攥在手里，因为上涨的海水后退几步站在不知为什么被修筑起来的水泥方台上，想起了那个玄学派老头的布道词，“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他心说我倒但愿丧钟为你而鸣，却拨打了一个偶然记住的号码。
“本田菊。”
电话接通之后他未等对方说话便开了口，说的是中文，抑扬顿挫的三个字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将可能脱口而出的话语堵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同时也断了自己的后路。意料之中的沉默，通话的另一端出奇安静，紧接着青年平板的声音试探性地响起，他说，早上好，王さん。
那听起来状似温文尔雅实则暗露锋芒的声音突然让王耀没来由地恼怒，他长年以来笑脸迎人倒也不过只是将戾气沉淀，而本田菊这家伙却像极了催化剂总是能让泡沫像刚刚拧开的汽水瓶一样不停泛滥。总之再有几日就要海水席卷不管什么都要沉没在水中渐渐腐烂，所以他索性挑高了声调，他就那样问他说，“本田菊，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过来？”
本田菊沉默了，王耀能听得见海潮声，混合着他的呼吸，同样节奏分明地起伏着。实际上王耀比谁都清楚，在这种状况下无论去哪里都没用，但是他就是想问这句话，尽管他不可能得到让人愉快的回答。沉默了良久，就在王耀决定挂断电话把它扔在一边该干什么干什么之前，本田菊有些揶揄意味地笑出了声，这种表达方式是他的专长，就像他占领着制高点用看起来有些讥刺色彩的怜悯眼神对他明朝暗讽，仿佛他年纪轻轻却已经看透一切而他自己却依旧牵牵绊绊不谙世事。
“您是在邀请本田菊，还是小菊？”
“都不是。”听到这个问句的一瞬间王耀安心了，却又有点恼怒，他把手机贴近嘴巴大声地反唇相讥。“我怜悯你，本田菊。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什么都没学会。”
你依旧什么都没有学会，话虽这么说王耀实际上也不知道他究竟应该学会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期盼他学会什么，——其实你一直都只是本田菊，我也一直都只是王耀，我们都太过一厢情愿而已——他突然这么想，或许只不过是他们自己人为地将同一个存在割裂开来，他们人为地创造出了一个理想人物放在心底去追寻怀念，本田菊认为他自己的耀君早就消失他也觉得小菊早就只能存在于过去，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清楚实际上一直以来他们自己本身从来都没有变过，从来都没有。
于是他们又是沉默，最后本田菊像是想辩解什么一样，在呼啸的海风中他的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您。”他说，“无论是中国，还是王耀，甚至于耀君和王さん，我从来都没有爱过。”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王耀回答，“无论是日本，还是本田菊，甚至于本田和小菊，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他们都彻底地沉默了。王耀看着海水在狂风的作用下疯了似的不停拍打着岸边的岩石，他突然感觉胸口好像堵塞了什么一样让他连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最后他忍不住退后一步大喊起来，我们根本就过不去啊——！他喊着，我们根本就没办法过去啊——！但是风的嘶吼声盖过了一切回音，他不知道本田菊的回答他也不奢望能听见本田菊最后的回答，他有些麻木不仁地注视着海水汹涌着蔓延而上，发现在这最后关头自己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的手机掉进水中瞬间就被淹没，海鸥在天空中嘶哑地叫着盘旋而过。
FIN
观看愉快_(:з」∠)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