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日图湖畔
去布日图湖那天,给我们开车的人是哈斯巴特大哥。他是巴音布日图现在的嘎查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很有名的嘎查长,很多北京的NGO和呼市的学者都知道他。他经常往返于呼市、北京等地,学习外面的知识和新的思想,这些交流使他更多懂得了自己文化的宝贵,并且为保存这种文化做出很多努力。他和苏依拉巴特、朝克图同属于一个牧民协会,不过他们虽然都意识到了游牧文化的重要,但也还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保存他的办法。
路上,我们自然聊到游牧文化的话题,他说的和巴拉沁老人差不多,也是说草场一承包,游牧就不行了,地都分成小块没地方了。不过他又立即很骄傲的说他们家还有连成片的三万亩土地。原来当初分草场的时候,他们家开了家庭会议,讨论自家分到的草场怎么使用,最后大家一致通过,家内兄弟几个之间不在分了,草场连起来共同使用。虽然和数百万亩草原连起来使用的时代不同,但是现在在每家只有几千亩甚至几百亩草场的时代,三万亩草场还是值得惊喜一下的。我问他,现在有没有牧民想联合起来共同使用草场。他摇摇头说:“想都不敢想,现在草场分了,人们还想分得更小,一家人得到了,家里的兄弟几个还要分,越分越小,亲戚之间也会因为抢草场打架。”
去往布日图湖之前,我们先路过一处铁矿。哈斯巴特大哥把车子开上一处高坡,把远处一片浩瀚的湖水指给我看,这个湖是铁矿的污水湖。这个湖过去是没有的,因为有了这个铁矿,要洗矿,就打了十一眼井,渐渐有了这个巨大的污水湖。哈斯巴特大哥说这个湖的水是循环用的,但是在这样平坦干旱的地方,不继续抽取地下水补充可能吗?自从有了这十一眼井,巴音布日图湖就干了。巴拉沁老人曾经说,巴音布日图湖本来是永远不干的湖,即使很旱的年份,别的湖都干了布日图湖也不会干,每年会有很多天鹅来此“度假”,雪白的一片,但是有了铁矿,布日图湖就干了。鱼都死了,天鹅和其他的水鸟都不见了。虽然这些年一直努力在为草原做点什么,但是我所看到的只是越来越多的这种事情在草原上发生。我终于渐渐理解,为什么陈老师选择通过普法,保护牧民权益来保护草原,草原真的能保证在牧民手里的话,这种事情才不会这么嚣张地发生。如果在城市里一个人的行为,致使住在附近的人的受损,明确的这是损害了相邻关系,但是草原上,铁矿损害了布日图湖,损害了湖边牧民的利益,却没有地方说理,而更多的牧民不知道这事可以说理。
离开铁矿,我们尽量谈点轻松的话题。我们谈到草,我问哈斯巴特大哥,这两年草种有没有什么变化,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把草原上的草介绍给我。在一处网围栏边上,他突然停下车,把地上一种红色茎秆,长得很高的草指给我,告诉我这种草含水很丰富,马、牛吃了可以补充水分。他掰下一段,把底部的红皮撕开,我尝了一下酸酸的,水分很大。他又把旁边的一棵拔起来,我惊讶地发现这种草根很浅,半米高的一棵草只有两三公分深的根,我还以为草原上的草都是根系发达防风固沙的呢!我是来寻找多样性的,但是却在骨子里充满了单一化的各种认知。这种草到了秋天就会枯死,风一吹就会随风滚动,原来是这一带的一种景观,现在则会大量挂在网围栏上。
哈斯巴特大哥还指给我很多草,我对这些草的作用反应很迟钝,我原来对草的理解只有防风固沙,所以对草原上多种多样的草有点不能理解。他笑了笑说:“你不行啊!”然后他提到刘书润老师。刘书润老师认识草原上的每一种草,他能通过到的根、茎、叶、花、果的任何一部分判断出这是哪种草,不仅认识夏天的青草,还认识冬天的枯草。因为多年在草原上研究草,刘老师有机会深入的了解游牧文化,了解游牧文化和草原的互动关系。他深信,只有游牧文化是最适应草原生态环境的,禁牧和围封不是出路。刘老师的思想得到很多牧民的认同,很多居住在很遥远的地方的牧民都知道他。那天,我采访巴拉沁老人的时候,问起草原上草种的变化,他竟然引用刘老师来这里做样方得到的成果。我都傻了!我本来是希望的到牧民的第一手经验以验证我在城里从刘老师那里听说的事情,没想到会是这样!不过不是每一个专家的经验都可以在牧民中流传的,牧民不能接受的,即使被迫做了,也还是不会接受。哈斯巴特大哥见我对草没感觉,就想起刘老师,他也曾开车拉着刘老师在草原上四处走。
靠近布日图湖的时候,哈斯巴特大哥再次停下车,我们下了车,脚下都是水,这里已经是沼泽地。哈斯巴特大哥指着远处一片很深的草,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那里有两只鹤,灰色的野生蓑羽鹤。两只鹤离我们足有五百米,远远看去小小的一点点。乌兰巴拉一定要用他的照相机追踪这两只鹤,踏着水穿过草地,两只鹤远远地发现他,就飞起来。
草原上的野生动物现在越来越少了。据巴拉沁老人说,这里过去狼多的时候四、五十只成群的来回走,到了73、74年就变成二、三十只一群,到98年,他还见过十多只一群的狼,但是三年前只听人说见过十一只狼,去年听说见过四只,但是这两次都没有亲眼见过,实际上狼已经从这片草原上退场了。巴拉沁老人年轻时也打过狼,那时候打狼是有奖励的,但老人们反对打狼,说狼对羊是有好处的,巴拉沁老人自己也曾不理解。后来他才明白,狼可以防止传染病在羊群中传播。有一种病叫阿而扇病,就是羊身上起水泡溃烂,狼一进去就把病羊吃掉了,这种病就没了,不像现在还要防疫、打针费很多力气。
98年以前这里的鸟类也很多,后来天鹅变少了,只是二、三十只的路过,布日图湖干了以后,天鹅更是彻底消失了。从牧场上消失的还有黄羊和旱獭。以前这些动物都是除家畜以外最重要的动物,但是现在没有了。据说今年因为雨水好,草好,又有一群黄羊从蒙古国跑过来,但是很快被打光了。“谁打的呢?”我问。“有枪的人打的。”哈斯巴特大哥笑眯眯的看着我好像在说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然后他和乌兰巴拉说了些什么。乌兰巴拉解释说,牧民是没有抢的,抢都收缴了,有枪的人就是边境上的武警、那些旗里、自治区来的官员、还有就是那些有钱的矿主们。我被蚊子咬得厉害,虽然穿着长裤,也没有见到蚊子,但是我的腿上还是起了十几个包。看来现在的野生动物也就是蚊子家族还比较兴旺了。
我们终于到了布日图湖边,湖岸还在,但湖岸以下也是草,只是远远的有两片水泡子,几只小型的水鸟在湖上面飞,这是今年雨水大新形成的,原来那个地图上都看得见的湖已经消失了。四周的草青青的,无边无际,草原生态系统默默地宽容着人类的罪过,不知道它会宽容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