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体恤元妃全因善博劳苦、定泽功高，如今东窗事发，所有的秘辛浮出水面，不啻雷击。面上冷笑，扣着女人的下巴用力上扬，力气大得几乎将她捏碎】
元妃，狼子野心，朕低看了你，瓜尔佳数朝忠良，因你毁于一旦！
【转而走到定泽身前，伸手摘下他的面具，半晌又猛地砸回他脸上，愠怒至极】男生女相，是祸非福，祸根不灭，祸心不死，朕早该知道，孽种！
【拂袖转头，沉声吩咐】琼琚拟旨！朕之宫嫔、元皇贵妃瓜尔佳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缴其皇贵妃金册、金宝，念善博三朝元老，侍朕甚忠，有功无过，黜为庶人，谪居原宫。
【微顿，片刻道】朕之长子、英郡王定泽，不思静守，深事钻营，淫逸骄奢，内藏奸狡，断不可留于宫庭，着即撤其大清郡王，削徽号，黜多罗贝勒，着守乌里雅苏台，无召不容归，可任其妄为，伊妄为力竭，或有止日。尚望其回心归正，庶几与朕出力也。
【又向前迈出半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埋头的定泽，这个朕曾一心宠信、几乎贵为储君的儿子，平静了片刻，淡淡道】朕今日且赐你三不，不容娶妻，不允留后，百年之后不得随入风水墙，你需谨记。至于这面具，今后也不用再戴了，终究是我大清皇子，遮遮掩掩，成何体统。
【说罢移开视线，再无留恋，示意琼琚随侍，迈步离宫】

（风雨萧萧，是极寒的夜，屋外肃然无声，屋内，静得更骇人，仰了面儿去看，晋阳一言未发，这是伴他数载来，从未见过的神情，让人畏惧，我自知，这是死路。东窗事发，其实早在嫁入府之前，我就该知道的，有些事，终究瞒不住。）
（沉寂无声，便一直僵持着，偏首看向定泽，他低垂着头，脸颊被面具掩去大半，另一部分，悉数被阴暗光线吞没，半响，方别开了目光，迎上晋阳，我看到他眼底怒意攒动，那样狠，像是想将我挫骨扬灰，不知怎的，并无丝毫退缩，直面与之对视，双颐被他捏着，索性，将头扬得更高，含笑一哂）
是低看了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恶心极了，你以为杀了晋元，就当真再无后顾之忧了么，可笑，天道轮回，你逃不过的
（再俯首，听他一字一句说完，重重在地上一叩，语调延绵）臣妾，谢主隆恩——
（道一句谢恩，面色无澜，诚然，元妃也好，旁的也罢，若他不是晋元，即便予我坤极千秋，我也不要。哦，我忘了，晋元早已经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或许，自从那日之后，我活着，仅仅只是为了定泽，我要他荣登九五，睥睨众生，昔年东华事变，寿安之耻，这一切，都要晋阳偿还，所以，废黜爵位、发配边疆，绝对不可以，像是发了疯的，膝行至晋阳前）
不，谁也不能动我儿子，除非我死，晋阳，你怎么不杀了我

【从前的每一副面具都是皇阿玛亲眼过目，从无纰漏。君王教养，事必躬亲，每次秋闱夏巡皆随扈并驾，燕然勒功，力排众议，其余帝嗣均难望我项背，郭罗玛法道此子深肖帝躬，皇阿玛亦说可循东宫之养，那些由面相引来的自卑与不齿都被权柄煊赫的骄傲盖过，朝中诸臣，无敢逆言，便是眼高于顶的秦国夫人，也要因我尊贵强自俯首，然而这一切终究是落幕了。废妃，弃子，这就是结束，带着皇权不容置喙的冰冷，简单得几乎可笑】
【面具重重砸上鼻梁，却早没了知觉，皇阿玛的话一字不漏的落入耳中，强忍着落泪的冲动，深深向他叩首，保持着仅剩的尊严】
不肖子定泽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手中死死握着那张面具，始终抬不起头，这张从不敢在镜中细看的脸，从此就会天下皆知，世人耻笑。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不然我该是储君，该是天子，我恨我功败垂成，更恨她的处心积虑，为什么要给我这样恶心的血统！深深埋着头，声音沙哑干涩，轻得几乎听不见】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小时候我亲眼看着卫銮仪带兵封了叶赫那拉府，那时我问你为什么，你告诉我，再长大些就明白了，呵呵，如今我果真明白了，这就是现世报吧，他未竞的债，为什么叫我来偿？我是当朝英郡王，是皇阿玛最宠信的儿子，他是谁？！【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好像要发泄出所有的痛苦与不甘】我为皇阿玛东征北伐，十六年兢兢业业，不曾微有异心，封王拜相，力压诸子，我有多少次差点死在战场上，又有多少次差点死在朝堂上的暗箭里，你知道什么？因为这张脸，我从小被人指指点点，说什么绝非帝王之相，我比别人多做了多少才让那些人全部闭嘴，你又知道什么？哈哈！因为你，我从命中至贵变成祸胎孽子，男生女相，是祸非福，我的好额娘，我现在才明白，你是真的恨我啊！哈哈哈哈，祸根不灭，祸心不死，可笑啊，真可笑！！
【说到最后竟然失态地大笑起来，双手死死地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不断地涌出来】帝王梦，九州志，有什么用？你生下我养到今天，就是为了让我受下他的报应吗？我算什么？你说啊，我算什么？？？

（晋阳抬步而去，我知道，此事，将再无变数，彼时废黜二字，紧紧扣在心头，万念俱灰，不由得瘫坐在地，良久，才听到定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言一句，如堕深渊）
父债子偿！如何是冤了你？你是当朝英郡王，是你皇阿玛最宠信的儿子？糊涂！你问我他是谁，定泽，昔日你战功赫赫，权柄滔天，皆全拜他所赐，你当真糊涂！孝而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我只恨这么多年都没能让你喊他一句阿玛！
（语调哽咽，矜声片刻，方又续了前话）
你问我知道什么，那你又懂多少？这大清的天下，原本就该是晋元的，先帝遗诏，名正言顺！是晋阳狼子野心，呵，你所谓的好阿玛，以一己自私策动事变，谋权篡位，杀君弑兄，他所做的一切又磊落几分？当年晋元被囚寿安，受尽耻辱，你在做什么？你在和仇人烹茶论道，享尽天伦！我盼你成才，望你正位宸极，也不过是要还晋元一个公道，任他机关算尽，自负怀才，以为当真得了天下，到头来，依旧不过是为人作嫁，呵，即便如此，也难偿他的罪过！！是我错了，这么多年让你认贼作父，如今，你竟为了他忤逆我？定泽，你的爱新觉罗，是晋元给予的，你还不懂么！我怀胎十月生了你，断然不是想看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目光向他逼去，少了面具做掩，是连我都极难得见到的面庞，连连摇头，口中只道）
愚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你再憎恶这面孔，也都得给我受着！不为别的，只因为你是我儿子，定泽，你到底知道什么！
（气势咄咄，顾自起身朝窗前走去，明月当空，凉得让人心寒，雾光氤氲间，往事浮现，半响，方旋身看他）
隆朔元年，贤王一府皆数迁居掖庭，名目说得好听，可那是软禁啊！受人冷眼，就连那些宫人都拜高踩低，和晋元识于微时，情谊笃深，他就这么对我？再后来晋阳夺位，册封我为元妃，元妃？呵，若非是为了我身后的瓜尔佳一族，只怕他连名分都不愿给我，别人只知我显赫之极，可这般凄凉，又有谁能懂？晋元殒命，我只恨不能与他共赴黄泉，为的什么？为了你！人人道你男生女相，是祸非福，作为你额娘，我又比你好过多少？你看，位至皇贵妃，无人可及，还有谁敢再胡言半句？为的什么？还是为了你！你以为皇长子之荣如何而来？若非当年贞妃之子命丧我手，晋阳当真还会这般宠着你？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就因为我这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作孽至此，我早该被挫骨扬灰，不得好死！后宫波谲云诡，比你的沙场好几分？十四年了！我步步筹谋、担惊受怕十四年了！这尘世间受苦的人，不止你一个！
（长袖一摆，却见他泣不成声，倨傲如我，断然不允他做出这模样，冷哼一声）
哭什么！定泽！旁人都可说我心思歹毒，咎由自取，唯独只有你不可以！你算什么？你是我儿子，是大清独一无二的英郡王！生你养你数载，不是要你做个懦夫！只要一日不死，那帝位终归会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

我糊涂，我糊涂也知道，从小教我释文解字的是皇阿玛，教我弓马兵剑的是皇阿玛，当年琉球作乱，置朝臣诸多非议于不顾，执意授帅于我的是皇阿玛，十六年来亲我近我信我爱我的也是皇阿玛！【深吸一口气】我是太子，是东宫，今日的一切都是我在战场上流血换来的，一个生前都不能对我尽责的逆臣又凭什么做我的生父？？文治武功，彪炳千秋，让我忠孝仁义，他也配？？？
【猛地站起身，一把抹净面上泪痕，多年来的自卑隐忍苦楚不甘，终于尽数爆发】我恨，恨你给我的这张脸！我每天只能戴着这种东西见人，宫宴、祭天时才能放下喘一口气，那些皇弟皇妹一个个都装着尊我为兄，极尽谦顺，可他们看过这张脸，眼睛里都是嘲讽与不屑！我他妈的都巴不得自己干干脆脆是个女人，你能懂吗？？那些臣子表面上听我任我，背地里就骂我是慕容冲，咒我是高长恭，我能怎么办？如果这就是你说的拜他所赐——【向着窗外寿安宫的方向一指，声嘶力竭】那我恨他！我恨他一辈子！！！
【用力太猛，几乎咳出血来，可此时也没人会恭敬地递上一碗参汤，正苑里的侍女与太监早就灰溜溜地跑走，清清静静只余两人，单手遮住脸，极力冷静着】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皇阿玛不会再信我，军中不再有我的一席之地，我的前途，我的江山，我这些年来为之虽死不悔的豪情壮志，全都没了。果如额娘所言，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儿子知道了，明明白白，从头到尾！
【顺手摔了个茶碗，捡起一块碎瓷片割了手指，口子划得深，鲜血逐渐滴落，遥遥指着窗外天地，声音近乎冷漠】皇天后土在上，我爱新觉罗定泽于此立誓，愿废一身福元禄元，来世不投大自在天，定要看他生生世世，万劫不复，以偿今日之痛！

混账东西！！！！
（话语接连入耳，终于再按捺不住，忍无可忍，朝他几步逼近，甩手就是一巴掌）
教你释文解字的是皇阿玛，十六年来亲你近你信你爱你的是皇阿玛，予你东宫之荣的是皇阿玛，可现在，亲手剥夺了这一切，让你万劫不复的，也正是你皇阿玛！！倘若他当真在乎你，又岂会让你陷入如斯境地！英郡王？削徽号，黜多罗贝勒，着守乌里雅苏台，无召不容归，这都是你皇阿玛给的！！！
（抬眸看去，他面色僵硬极了，不由分说的，又是一掌划过其面颊，这么些年将他视若瑰宝，即便是犯了再大的错，都不曾动过手，思绪及此，绝望的笑了）逆子！！！他不配？晋阳更不配！生养之恩大于天，你自幼所学的天理伦常都忘到哪儿去了！呵，晋阳真是把你教得极好！
（刹那间，悉数往事聚上心头，旧年与晋元初识，再到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一幕幕的闪过，都回不去了，果真是往事如风，烟云俱散。腿脚一软，心里像是空了一块，空洞洞的痛，眉眼紧蹙着，屈身而跪，半响，方压低了头，重重一叩）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英郡王，我罔顾妇道，妄图混淆皇室血脉，行恶多端，委实是天理难容，我给予你难堪至极的面容，我亲手将你推入万丈深渊，我毁了你原有的大好人生，我断了你们父子的天伦之乐，我葬送了你唾手可得的江山，万死，难辞其咎！
（抬眸看他，突然嗤一声笑开，语调渐缓）
英郡王，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百年之后，落叶归根，你终究是晋元的儿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恨，也只能怨我，数载风云，果真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既然你不认他，我也不敢听你唤一句额娘，缘分至此，够了。与他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养育了多年的好儿子，此刻竟发出这样的毒誓，你说，我到底为的什么，可笑，真是可笑
（缓缓起身，面色已灰了泰半，这是从所未有过的绝望，拾起了地上的碎片，亦如他的动作，狠狠在手上划了一道，猩红点点，渐次滴落在地上，疼极了，却始终比不得心死万分）
皇天后土在上，从今往后，你也再不是我儿子，我瓜尔佳青仪，只当没生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