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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砚牵着骆驼从西市中走出来,骆驼背上两个驼峰松弛扁平,没有了储粮和水分。骆驼腿上的肌肉微微抽出着,走不稳也走不快。叶砚牵着它前进的很慢,手里拿着剖开的哈密瓜。
这个时日,也够二哥得到消息了。
她抬头看了看渐渐西落的烈阳,四周的闷热也逐渐散去。二哥得到消息后大概会替自己摆好宴席吧?然后把家族里赶走她的老人和大哥请来,一起鉴证她的成长。
身边的骆驼突然哀鸣几声,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头靠着她的脚,没了气息。
她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满是口子的手顺着它早不光滑的毛发。她将它移到路边,扯了一张别人搭雨蓬用剩的粗布,盖在它身上。
等她做完这些事后,街边的店铺也纷纷亮起灯笼,挂在摊前。
她将遮住脸的黑布丢到河里,飘到了从桥洞里钻出来的一艘菱舟上,船夫拿起黑布大吼道:“哪个没有教养的混账乱扔?!这是河道!”
叶砚停下脚步,回头一望,凛冽的目光一线扫去,盯得船夫一颤。
等船夫看清叶砚的脸后,更是吓得不轻。“你、你不是叶家的三小姐吗?你……你前些时日,不是死了吗?!”船夫伸着指头,语调颤抖。
“……您认错人了。”叶砚这才意识到自己收不住目光里带的杀意迟早会惹祸,谦卑地对船夫道歉,尽量不去看他。
没等船夫加以确认,她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街道里的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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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叶砚回到叶南凛的府上,对提子摆局的叶南凛行礼。
叶南凛眼带笑意,亲自扶起她,让她坐在他身旁。
而当他接触到她那双粗糙的手时,顿时心里一痛。“阿砚,让你受苦了……都怨二哥无能,救不下你……你也就不会去那里了……这手……这手!”
他说到此处已经无言,只有紧紧握住她的手。
侍童阿辉在一旁看了眼叶砚的手,也是一惊。
三小姐的一双妙手在长安是出了名洁白无暇如玉柔和,就算常年练剑,掌心也不见起一处茧。上门来的武侠人士说是来找三小姐请教武艺的,不如说是来趁比武之际偷偷摸一把三小姐那双玉手。当然,比武时分心的下场便是被三小姐一剑挑开,滚出老远。
现如今,这双手却这幅模样,阿辉也不由得对大公子心生厌恶。
“公子,大公子和老爷到了府上,已经入席了,您也快些去吧。”阿辉上前对他道,念到‘大公子’时语气有些轻浮。
“阿辉——休得这般。教他们挑了刺可就难办了。”叶南凛正色道,起身理了理衣襟,又让阿辉带着叶砚去泡个澡换身衣裳,多晚到场都无妨,越晚越好,越迟越妙。
阿辉满腹疑虑地照办,领着叶砚前去换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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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南凛站在长廊上,透过茂密的灌木向庭院里看去。大哥叶南朔正同父亲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浮现出震愤的神色,用手杖狠狠向地上一砸,指着叶南朔大骂。叶南朔之前还挺丧气,在听到父亲提到叶砚二字时,立马流露出厌恶。
果然,叶砚的出现不论是对大哥还是父亲,无疑都是个麻烦。
他轻轻皱眉,对叶南朔的表情有些不满。
“南凛。”
正当他要前去庭院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唤,腰间出现了一双纤细的手臂。
顾素珂从后面抱着他,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南凛,你回来怎么不派人通告我一声?你知道你失踪这半年来,我有多担心你吗?”
顾素珂是顾家独女,很是受顾老头的宠爱,在长安虽不怎听闻顾家,在杭州,顾家可是叱吒风云。顾家最为杭州水运最大的商行,行事作风果断狠辣,垄断了杭州乃至周边临县的水运行业。
“不用担心我,你忘了吗,我可是叶南凛。素珂说过的,叶南凛怕过谁?有什么难得住叶南凛?”他听着她的声音,回来几天的心终于落下了。既然她平安无事,就证明了他的计划正在如期进行。
“南凛,你去哪儿了?大哥说你带了客人回来,是哪位?在哪里呢?”顾素珂绕到他面前,柔和的替他擦了擦额角的灰尘。
叶南凛抬眼随意瞟了瞟庭院方向,却看见大哥正盯着他们二人,便压下心头的微烦。
“去一位隐世的围棋前辈那里拜访。客人待会儿就会来,我们先去和父亲打个招呼吧。”叶南凛温和万分,牵上她的手,带着她走出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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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大哥。”
叶南凛恭敬地对两人行礼,一旁的顾素珂恬笑着向老人家问好。
“南凛,你让薛封传来的消息真是当真?”父亲叶国仁没有顾及此刻还有外人在,没等叶南凛开口就已抢先。
顾素珂显然对他们的话题很感兴趣,凑到叶南凛身边,环抱着他的手臂。
叶南朔知些事理,将顾素珂匆匆逐去。“素珂,你先去招呼其他人。”
“……好的。”顾素珂看了看叶南凛的脸色,应了叶南朔的话,转身离开掩进了人海中。
“是的,消息当真。”
等顾素珂消失不见后,叶南凛缓缓回到,语气平淡。
“混账!你这般的胡来,可有想过一丝后果吗?!”叶国仁使劲地用手杖捶打地面,脸因激动涨得通红,“叶家早已对外宣称三小姐死亡!如今又回来了,难不成还想奢望重新坐上三小姐的位置?!”
“你还替她办宴!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叶家又多了一个活鬼?!你有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吗?!有把你大哥放在眼里吗?!啊?!”
“爹,你慢着点说,不急。”叶南朔扶着老爷子,用余光看了一眼叶南凛。
他却是一脸平静,同小时候一样正视着叶国仁。
“她人呢?少了腿还是胳膊?”叶南朔让父亲先坐到院里的横凳上,回望他时问了一句。
“她完好无损,没有少胳膊,也没有少腿。”
叶南凛眼中看不见情绪变化,但叶南朔很肯定没有惊慌。
“这不可能,她进了那里,就不可能完好出来。”叶南朔质疑道,丝毫不信任叶南凛的鬼话。
“这很可能,她完好无损。”叶南凛不怒反笑,撞破了严肃诡异的气氛。
叶南朔眉心皱起,对自家二弟的态度十分不满:“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呵,我笑什么……”叶南凛收敛了笑,眼角攒出寒意,“大哥,阿砚是因何而走的,你我心中有数。今晚她的归宴我不希望有人坏了气氛。包括——大哥你。”
“混账!你就是这样同你大哥说话的?!”叶国仁提高了音调,面露怒色。
“爹。”叶南朔低低换了一声,示意叶老爷子收音,周围都是熟人,在江湖上有头有脸,权位高的着实不少,若是这番被拿去做了话角,叶家的脸面也不太好争。
叶南凛冷冷一笑,不露声色地从两人身旁擦过,和迎面而来的一位友人道好。
看着叶南凛一副家主的气派,叶南朔心上泛起一丝恼怒。他这个弟弟,日来名声越发大噪,结交了许多江湖人士和商贾名角。失踪半年的时间里,叶南凛都做了些什么,他一点不知。
叶南朔咬咬下唇,实在不明白——诚然,这些年来叶家在自己手中衰败了不止半点,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商贸上,叶家的威望年年递减。他曾经都有过放弃叶家家业的念头,可这些烂摊子,居然让叶南凛用半年的时间撑了起来,还做的红红火火。
这个弟弟,也留不得了。
小时候被阿娘接回叶家的叶砚,一直都对他不怎么友善,处处向着叶南凛。他前些年私下对叶南凛动的手脚都被叶砚托江湖上的朋友化解了。
他本念着将叶砚丢到那里去,就有余地压制叶南凛,可谁知,那丫头居然回来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一回来,他早已制定完善的计划就被全局扰乱。只要叶南凛不死,纵使老爷子再不喜欢,家主的位置也是叶南凛的。
他没有能力运作叶家,没有能力平息江湖,没有能力继承家主,但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
他想搏一把!
只要把叶南凛的功都捞过来,只要能得到那个人的信任,只要能够处理掉叶南凛,最终的赢家,只能是他!有必要的话,老爷子也可以除掉……
是了,是了!自己会赢的!只要那个人站在自己这方,自己会赢的!
叶南朔暗自握紧了掩在袖中的双手,眼里闪过一丝振奋。
不远处,叶南凛和宾客正把酒言欢,谈笑风月。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叶南朔,把他的心思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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缦纱轻垂,掩住了水中纤纤身影。
叶砚捧起桶中的清水,倾倒在自己的肩上,冲刷开久日的血渍。尚未结痂的伤口浸泡在水中,隐隐作痛,她撕掉开翘的死皮,裸露出柔嫩的新肤。
自己浑身的伤也并不是不能让玉秀瞧见,只是……若要她看到了印记,自己也不大爱解释。索性让玉秀在门外候着,自己清理。
缦纱外,烛火轻晃。
她不疾不徐地起身,取下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随意地绾上结。
“开始吗?”
一个黑影突然映在窗纸上,她淡淡地看去,没有理会。
“……叶子。”黑影轻唤了一声,清朗的声音透过缦纱,响在屋内。
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看向房门,玉秀仍婷婷站着,没有动静。于是冷眼朝黑影扫去,眼中似是淬了寒冰:“我记得有警告过你,在中原休要这样称呼我。”
“……明白。”黑影轻轻应了下来。
叶砚擦干身上的水渍,套上里衣,语气平淡道:“叶南朔同顾素珂也在?”
“是的。”黑影回道,并向上缩了缩,掩了身影。屋外的长廊上,走过一名侍从。待侍从走远后,接着说,“叶老爷子,叶家二子,顾老爷的孙女顾素珂,林氏夫妇,啸林山庄的小少爷和老总管,以及刚即位不久的谭宗主都在庭院。叶南凛接了一位前辈,在大厅的后厢房里,我只见了半白鬓发,不知是何人。在房里一直不出来,我摸不着门路,也不进去。”
叶砚微蹙了眉,不屑地笑着:“谭清山终是把他大师兄做掉了?在我走之前便起誓要坐上宗主之位,有他大师兄压着,他一辈子别想。当现在才即位宗主,这般的犹豫,杀个人都如此磨蹭。”
“谭宗主对于此事还耿耿于怀,下了明令全宗上下不许提起此事,否则不留情面不留人。”黑影没有对叶砚的语气有所反应,在局外淡然的陈述着事实。
叶砚却是摇头:“谭清山心里不好受是真,但不是因为篡位。他很尊敬胡天,只是可惜,这个温柔的师兄挡了他的路。他若是要爬到山巅,只有踢掉拦路的巨石。权和义,向来不可兼得。他也算是明事理。胡天做了宗主镇不住其他野心勃勃的弟子。胡天过于的温和,下不了狠手,保不起泉潭宗。与其让胡天为各路仇家恩怨头疼,倒不如让他来快刀斩乱麻。背个罪名又何妨?”
黑影沉思片刻,默认了叶砚的说法:“是,谭宗主将泉潭宗理得很顺。”
叶砚熄灭了桌上的烛火,没有给出下文。玉秀推门而入,恭敬的领着叶砚向庭院走去。
等两人走远后,黑影一个翻身,出了叶宅。
房中借着月光,隐约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