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想曲 其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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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上芯片沉眠的场所始终放射着令人横生熟悉绝望感的情绪。他只想在片刻的安宁中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躺着,怎知胸中翻腾的波澜却滚烫而狂野,任凭他如何大口呼吸喘气,始终还是会按捺不住浮起。那个凶险的梦,会不会就是正在上演的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实?想到这里,那不幸的洪流骤然加注,逼迫他的睡意消弭,重新陷入自我营造的无尽思考中。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升腾起在每次股东大会时,台下那些窃窃私语的道貌岸然者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显然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转瞬出现在眼前的又是那群衣冠禽兽在他盘问公司的每一笔意料之外的支出去向时,躲躲闪闪丑陋不已的神情;再一转眼,又是他们每一个口口声声称“帮助公司再创佳绩”的行为……他们以为拙劣的演技可以瞒天过海,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被蒙骗的受害者终将有觉醒的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尽管上官帅曾尽力否认——他,被背叛了。如同他预料的一般——股东们为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利益,至于公司的死活,他们从未在意。
连拖鞋都无暇穿上,上官帅一把自床上翻身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向蜷缩在宽大房间一角的书桌上,那台毛小蒙赠与他的电脑飞奔而去。原本经机械师之手改造后快得几乎超越硬件极限的开机速度现在在他的眼中如同精疲力竭的蜗牛般缓慢,心急火燎的他简直恨不得想一拳贯穿显示器。在仿佛千万个世纪后,显示公司银行账户的页面终于打开了。他颤抖着在键盘上敲下密码,惊天的惶恐下,手指好几次落在不相干的字符上,而这又加剧了他的焦灼。直到他正确无误地键入密码后,他终于看见——存款栏是明晃晃的“0.00”元。
支撑整具躯干的支架,在刹那间被炸裂开的如坠万丈深渊的无助与震惊击碎,他瘫软在宽大而柔韧的座椅上,恍惚了许久,终于拾起力量,鼠标摇摇晃晃地点在“资金流向”页面的链接上。果不其然,正是那几个熟悉得不得了的股东的账户。他不死心地一个个拨打起股东的电话,结果无一例外的也只有一个:“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无论重复多少遍,是带着急促还是心静如水。
近日,在股东们的授意之下,他去借了数笔债务,准备在商战场上一决高下;而今他却连东山再起的资本都被瓜分得一干二净。股东们每一个都是银行的荣誉客户,挥手间便是亿万资金横流;在公众眼中更是诚誉斐然忠心耿耿辅助公司的福将,随意侵占东家资产的行为,在公众的眼中,也一定会被看做为了公司从上一任总裁陷入癫狂后的尴尬境地里复兴的仗义之举。而上官帅,如果找到办法硬是撑着公司不倒,得到的只是一个无能的跳梁小丑的形象;就算他有胆量宣布公司破产,与股东们彻底决裂,得到的也只是被他们操纵的媒体的骂声,“这个不长进的败家子,上官家的基业在他手中毁于一旦”。
错愕的上官帅终于明白了绝望是什么意思,没有高塔倾塌般的全盘崩溃,没有天裂地坼般的矫揉造作,只有宁静而冰凉的,好似清澈泉水般的冷。如果说痛苦与失望是翻腾呼啸,灿烂着绝世光芒彰显着自己存在的滚滚烈焰,绝望便是寂静无声,就连光芒都透着淡然与沉默的蓝色冷焰。前者予以人如同被玩弄于鼓掌中的愤懑,后者则是颓然倒地,被命运彻底碾压的粉碎感。
即使是在战场上经历了无数的雨雪风霜,在人际关系上,他始终只是有觉悟却无手段,本质上仍旧心慈手软。出生在贵胄之家,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古人曾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从出生开始就要沦为家族的,或者说是财产的傀儡,而今,他终于要寻求解脱了。他灵巧地在电话键盘上敲下熟记于心的一串数字,听着御用经纪人满是疲倦的疑问,用读不出一丝情感的声线勉励维持着威严,道,“明天,刊登破产公告。”
如果上官铎还是那个庞大帝国的王者,他一定会为儿子此时的表现喜极而涕,因为儿子终于学会处变不惊了。
即使上官帅知道朋友们不会丢下他不管,但是他身上的债,又怎能让他安心面对朋友们?他已经欠他们欠得太多了,哪里还有勇气反过来向他们求助?
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去做那件曾经不齿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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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帅木呆呆地枯坐在椅子上,回味着方才那个万劫不复的决定。任凭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包容一切的无边黑暗渐渐融化为洗去一切慈悲的宝蓝,又被惨痛的青色创痕介入,慢慢失却生机化作病态的白。在这片铺天盖地的麻木中,夹杂入一缕金线,进而迸发出灿烂的赭与橙,然而这样的景色却与他无关。他的眼睛只是空洞的张着,没有焦距,甚至不再有一个作为活物的光彩,纵使身躯早已为僵硬与无力所盘亘蚕食,它们却失去了阖上的动力。他的意识如同悬挂在一片虚空中,不知该往何处去。
未来早已不存在,他仍旧坚信不疑。
终于,闹钟按照早先设定的时间不识人情地欢快闹腾起来,在喧闹的洪流中,门锁发出一声机械的冰冷杂音。他只是转了转眼珠子,瞟向那个方向,对探了半个头进来的佣人道,“你们走吧。”佣人必须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年少的总裁露出这种表情。在低垂的眼睑里,在略微纤长的睫毛下,在芜杂凌乱的刘海中,在终夜未睡酿成的黑眼圈旁;不同于当年被囚禁在父亲所谓的“宏图大志”里,那种纯粹作为一件工具而活着的冷酷,也不同于父亲精神失常,接管下大任之后的那种意气风发与对作为常人而活日子的依依不舍;更不同于打理公司事务时的雷厉风行。这是莫大的悲悯、震撼,是极剧的创伤在心底活活掏出一个空洞的绝望,与超脱、释然的调和。这是不属于曾经的他的表情,尚未知晓实情的佣人被这只会出现在生命走到尽头者身上出现的虚妄震得有些无法呼吸。“没听见么?你们可以走了——回家,以后再也不用来了。”如同参透禅意的高僧,找不到俗世的感情。
佣人只得悻悻地离去,上官帅这才机械地站起,打理好仪容,形单影只地走出房门。这个地方,他不会再有半点留恋。
他一个人挤着公交与地铁,跑遍城市的各个角落,好说歹说,终于办妥了破产手续,卖掉了家宅,还了部分贷款,又用余下的钱租了间小房子——当然还在滨海初中附近。接下来要办的事情,对他来说才是最大的挑战——在不惊动朋友们的情况下办理退学手续。以他们的个性,必然会拼了命的劝阻,毛小蒙甚至会以自己的事业为陪葬帮他还债。但他不想让他们介入,对他日后要干的勾当一无所知的朋友们,大有可能也将他们自己送进这个无底深坑中。如果真的如此,他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自己。
总之,是时候与他们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