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波托西的傍晚,一半的天空金紫绚烂,一半却灰暗而静寂。
新城那一侧,数百支探照灯柱在云层间摇摆投射,庞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遍身霓虹,如同闪烁的宝石堆砌而成。这是个贩卖快乐的城市,十几层楼高的大幅屏幕滚动播放赌场和赛马广告,隔着几个街区还清晰可见:泡沫涌流的香槟,骰子在轮盘上跳动,柔润红唇轻启而笑,筹码倾泻,骑师从鞍上微微立起身,接住看台上仕女素手掷下的鲜花。
另一侧是旧城,暗红陶瓦屋顶起伏交错,残留着雨水淌过的污痕。纵横穿行的石砌道路全都破败得不成样子,寒风吹过,寥寥的行人都缩着脖子小跑。某处有扇破窗砰然碰撞,屋顶上生了锈的公鸡形铁风向标许久没上过油,艰涩转动,咿呀作响。
殡仪馆三楼的天台没有栏杆,那个名叫纳纳的年轻男人就坐在低矮的水泥缘上抽烟,双腿散漫地垂在天台外侧,仰头看着刚升起的灰白月亮。
“那么,艾瓦呢?她和你一起得救了吗?”荞问。
纳纳无言地摇了摇头,沉默地吸着烟。
荞苦涩地说:“我想也是……他们找到了她的救生舱,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能活下来真是走了狗屎运。”纳纳说。
“快三年了。”荞小声说。
“是啊。”纳纳吐出一串烟圈,看着它们向上浮起,寂然消散。
荞犹豫了片刻:“那时候,你伤得很重吧?”
“没到动弹不了的地步,两三个月就恢恢复得不错了。”
“嗯。”荞没有接着追问下去,看似漫不经心地踢着一片陶土花盆的碎片。可是安德里亚远远站在楼梯口的暗处,却能看见荞的双手背在身后,不安地拧结在一起。
“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纳纳的声音里有笑意,“以前你连一句话也藏不住。”
荞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积攒一些勇气。
“你为什么不回来?”她终于问。
“怎么回去?”纳纳笑了,猛然一阵烟雾升腾,“就算我能重新联络到帝国军,也不会有人听说过掩星基地这个地方。我们一直以来都被隐藏得太好了。”
荞不吭声了,纳纳说的是实话。
过了许久她说:“我们都很想你。”
纳纳默不作声地抽着烟。
“这次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吧?诺纳斯……”荞伸出手,怯怯拉了拉他。
纳纳猛然回过头来,荞不由自主缩回了那只牵着他衣角的手。
他其实是微笑着的,那条灰白的伤痕横过眉角,一直没入鬓边的黑发中,像是假面上裂开的一角。
“那不是我的名字,小荞。”他说,“诺纳斯只是个数字,9,没有任何意义。我现在是纳纳,今后也会一直是纳纳。”
“大家看到你回去,一定会很高兴的。”安德里亚第一次听到荞的语气如此软弱,近于哀恳,“你的东西都被清空了,什么都不准留下……可我们还是把你的名字和失踪的日期刻在宿舍后面的树干上。”
纳纳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片刻,才又缓缓送到唇边。
荞不愿就这样放弃,她接着说下去:“你还记得那棵树吧?我们从三层楼的窗户里一个接一个爬到树枝上去,然后顺着树干溜到地面上。奎因落在最后一个,挂在树枝上动也不敢动。你说‘数到三就往下跳,我会接住你’,他跳了,结果他没事,你被撞断了腿……”
荞的声音在纳纳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终于消失。
而那个黑发高大的年轻男人依然只是微笑,神色里有不可动摇的决意。
“我也想念你们。可是小荞,我死过一回,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了。我想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运转良好的杀人机器。”他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听了难过。”
荞几乎要哭了,却还是顽强地忍着,声音微微颤抖:“那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你也再见不到我们了。”
纳纳,或者说是诺纳斯,从墙缘上跳了下来,轻捷得像一匹夜行的兽。他太高,必须低下头才能直视荞的双眼,他那双黑郁的眼瞳里燃烧着灼人的光:“所以留下来吧。不管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留下来吧。如果有人逼迫你回去,我会保护你。”
荞向后退了一步,她仰起头,声音里充满困惑:“这里有什么好?到处都是偷盗,谋杀,当街火并,而且脏得要命。”
“来,你亲眼看一看。”他忽然笑得很灿烂,烟卷咬在洁白的齿间,两手握住了荞的腰侧,把她轻轻地托举起来,让她面朝外坐在墙缘上,像他刚才的样子。他就站在她身后,然后他拿下烟卷,指向远处。
“看那里,你看见了什么?”
安德里亚也禁不住顺着那一点萤红的光所指的方向看去。
视野的尽头,是山峦在暮色中起伏,苍青烟褐。整片旧城区里满是灰头土脸的房子,从山脚下直挤到他们眼前。和新城区的浮华璀璨截然不同,这些屋子最多只有两三层高,屋檐与屋檐在小巷上方交叠,推开阳台门,略略向前倾身,半个人就已经探到栏杆外头,只要身手稍为灵便,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进狭巷对面的阳台,或攀上邻家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