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恨水
1
我离开江南，记忆里依稀知道，是十年前的事。如今我已二十三岁。十年前，我父亲在雨夜病死。我于是背上孤儿的名义，开始在江湖中浪荡。
离家那天，七七送我。我们从小玩到大，她陪我从清晨走到黄昏。她送我到了江边，一直问我，小方哥哥你会回来吗。我觉得七七真烦人，我说，我不回来了。七七就哭了，说，我妈妈说你人好，要我长大嫁给你。我上了船之后，说，那你等着吧。
七七说，你别忘了我。我提起剑，在岸上画了一道长线。我说，我在这里走的，你在这里等，太阳日出日落会把我带回来。船走了，我觉得七七在我背后，用目光抚摸我的背脊。
如同每一个十三岁少年，我厌倦生养我的单调故乡。于是我踏上了漫无目的的行走，春秋，日暮。我行走在季节和时间之内，日复一日，直到两年后渐渐发觉，这一重复的浪子生活和故乡同样单调。就在故乡成为单调的代名词时，有人跟我说，天山四季都是雪，你去了才会明白什么叫单调。我同他讲，江南每天都有诗人，数不尽的哀怨离愁。他说，我正打算去江南。
我于是继续开始旅程，此人在我生命中消失，却在我记忆中存在。但是他白衣翩翩的身影，在我记忆不断模糊中，被篡改成白鹤的形象。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白鹤
我到了天山，见到了我的师父，那时，他还不是我的师父。还未成师父的师父说
“你师出何门，给我看看”
我于是舞了一套剑法，是父亲教给我的，虽然稚嫩，但也能看出端倪。等我垂剑舞毕，师父说
“我不能教你使剑，你是一代宗师老方的儿子。这不合规矩。”
我说，我父亲在两年前的雨夜中病死，于是我流落江湖。我接着粗略说出了，这两年在江湖中的事情。我如何厌倦流浪的生活，又如何遇到一个像白鹤一样的男子，他指引我来到天山。
师父的嘴唇紧闭着，像两片树叶。他拿起我的剑，剑身的铁锈像朵朵鲜花，他只说了一句，就收下了我。他说
“宝剑虽然锈迹斑斑，但仍旧叫做宝剑”
2
晚上我坐在屋里，吃着一碗炸酱面。外面积雪数尺，整片山头，像是升起的一团烟雾。师父推门进来，掌中一支素烛，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山中天气寒冷，练功不可懈怠，今日早些睡下；天山是苦修，没有享乐可言。
师父放下素烛，出门了。一头黑发闪耀在白雪中，我想起了七七。
我不是江南人，随家人迁徙而来，至于哪里人，抱歉，不知道。小镇阴绵多雨，墙是白的，砖是灰的，有一天却活过来了，七七说
“那天你来了，躲在妈妈背后，害羞的像个女孩。当时你住在了我家，后来，你父母回来了，你爹牵着马车，特别温柔的看着你母亲，眼睛里像是有水在荡漾。你们在街口住下了，镇上老人说，你爹背上的生锈的剑，是名剑，有人用这把剑杀过名满武林的枯叶大师，用剑的人只败过一次，是输给了踏雪寻梅，后来，武林再没此人消息。可是镇上人没见你爹用剑，我偷偷看过几回，你跟着你爹在院子里舞剑，像是全天下的风都聚集起来，就为了让你舞剑用。”
我闭眼上床，听夜风，听鸟叫，依稀用耳朵辨别出一颗卵石，顺着悬崖滚落，坠入无边虚幻的黑暗。可是黑暗那么高，那么辽阔，我只好把头埋进棉被，用阳光晒过的味道来躲避，逃到了江南水乡的回忆。
父亲的剑招，是如同流水的奏鸣，夹着风四处飘荡。父亲告诉我
“使剑的人，到深情处，舞的不是招，是自己，是爱恨。”
我见父亲的握剑的手满是表情。但他停下来时，手掌不断发抖，冷汗淋漓。呛啷扔下宝剑，母亲从后面走来，递上一杯茶，父亲接过。还抖，水洒出来。
父亲像山，我这么觉得。可是后来，他像坟堆，我恨他，还有江南。窗外夜色，浓，发稠。这样的色调弥漫在我的童年，江南的夜景很美，母亲牵着我漫无目的的走，在我浪迹江湖的日子里，也是没日没夜的走，或许是怀念母亲的方式。夜里看不到父亲，他去花船，去酒楼。就是不肯回家，后来回家了，还要带个女人。于是，母亲带我住到了七七家。七七母亲弹棉花，纺线。
我伸着头看，一把杉木做的弯弓，用铁爪把棉花挖散，用线网住棉。梭子来回窜梭，快到眼睛无法捕捉住。七七伸手，把我头发上的棉绒拿掉，像摘花一样。她拉着我出去玩，看街角湿润的青苔，看虫子蛀楝树。两人打闹完，就躺在了松软的干草上。我们石头剪刀布，输了就亲一下。七七老是输，我说，我亲你头发吧。我从没摸过那么凉的黑发，凉到我心里，嘴唇也是冷的。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有时背靠背，更多时候是抱在一起。半夜，七七母亲，或者我的母亲，起来给我们盖被子。很多时候，我们去看江水。潺潺的流动，浪花的白沫上，停着一只水鸟。
我两年流浪江湖的经历，见过许多房屋和街道，他们延伸，交汇，彼此组合，成为个个城镇。我每路过一个城镇，就像走进用现实构建的回忆中。偶尔有桥和河水突兀的阻挡住我的视线，我都会回想起记忆中的这条河流。
那天晚上，我站在岸边。看灯笼，看花船，一船的颜色和欲望。母亲走进了江水，等到我看见时，母亲已经躺在了水面上。我就一直哭，哭到天亮。父亲来了擦干我的泪水，带我回家。后来我再也没去七七家过夜。
母亲死了，我觉得家没了。我恨透了江南，父亲因此而意志消磨，他握剑的手再也不抖了。因为他不再握剑了。他开始喝酒，到当铺里押，押任何可以押的东西。半夜时，一身酒气的回来。有时我夜里饿着，七七母亲端着一碗黄油烙饼，或者一些面条。她站在门口，说
“儿啊，你饿吗，吃点吧。你冷吗，到我家吧。”
她已经将我当作自己的儿子。父亲把自己生锈的宝剑押出去时，七七的母亲站在我家门口，哭着说
“作孽呀，作孽呀”
可是她从来没在父亲面前，说过他一个字的不好。
父亲雨夜在酒坛边死去，他的身体早已出现问题，我平静的打扫屋子，内心正审视自己的明察。
我要走了。七七的母亲用全部的积蓄到当铺赎回了宝剑，它成了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七七母亲把银票塞给我，我在抱七七的时候，悄悄塞进她的衣服里。
回忆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供我抵挡黑夜。我裹紧单薄的棉被，陷入深沉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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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江南，记忆里依稀知道，是十年前的事。如今我已二十三岁。十年前，我父亲在雨夜病死。我于是背上孤儿的名义，开始在江湖中浪荡。
离家那天，七七送我。我们从小玩到大，她陪我从清晨走到黄昏。她送我到了江边，一直问我，小方哥哥你会回来吗。我觉得七七真烦人，我说，我不回来了。七七就哭了，说，我妈妈说你人好，要我长大嫁给你。我上了船之后，说，那你等着吧。
七七说，你别忘了我。我提起剑，在岸上画了一道长线。我说，我在这里走的，你在这里等，太阳日出日落会把我带回来。船走了，我觉得七七在我背后，用目光抚摸我的背脊。
如同每一个十三岁少年，我厌倦生养我的单调故乡。于是我踏上了漫无目的的行走，春秋，日暮。我行走在季节和时间之内，日复一日，直到两年后渐渐发觉，这一重复的浪子生活和故乡同样单调。就在故乡成为单调的代名词时，有人跟我说，天山四季都是雪，你去了才会明白什么叫单调。我同他讲，江南每天都有诗人，数不尽的哀怨离愁。他说，我正打算去江南。
我于是继续开始旅程，此人在我生命中消失，却在我记忆中存在。但是他白衣翩翩的身影，在我记忆不断模糊中，被篡改成白鹤的形象。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白鹤
我到了天山，见到了我的师父，那时，他还不是我的师父。还未成师父的师父说
“你师出何门，给我看看”
我于是舞了一套剑法，是父亲教给我的，虽然稚嫩，但也能看出端倪。等我垂剑舞毕，师父说
“我不能教你使剑，你是一代宗师老方的儿子。这不合规矩。”
我说，我父亲在两年前的雨夜中病死，于是我流落江湖。我接着粗略说出了，这两年在江湖中的事情。我如何厌倦流浪的生活，又如何遇到一个像白鹤一样的男子，他指引我来到天山。
师父的嘴唇紧闭着，像两片树叶。他拿起我的剑，剑身的铁锈像朵朵鲜花，他只说了一句，就收下了我。他说
“宝剑虽然锈迹斑斑，但仍旧叫做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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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坐在屋里，吃着一碗炸酱面。外面积雪数尺，整片山头，像是升起的一团烟雾。师父推门进来，掌中一支素烛，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山中天气寒冷，练功不可懈怠，今日早些睡下；天山是苦修，没有享乐可言。
师父放下素烛，出门了。一头黑发闪耀在白雪中，我想起了七七。
我不是江南人，随家人迁徙而来，至于哪里人，抱歉，不知道。小镇阴绵多雨，墙是白的，砖是灰的，有一天却活过来了，七七说
“那天你来了，躲在妈妈背后，害羞的像个女孩。当时你住在了我家，后来，你父母回来了，你爹牵着马车，特别温柔的看着你母亲，眼睛里像是有水在荡漾。你们在街口住下了，镇上老人说，你爹背上的生锈的剑，是名剑，有人用这把剑杀过名满武林的枯叶大师，用剑的人只败过一次，是输给了踏雪寻梅，后来，武林再没此人消息。可是镇上人没见你爹用剑，我偷偷看过几回，你跟着你爹在院子里舞剑，像是全天下的风都聚集起来，就为了让你舞剑用。”
我闭眼上床，听夜风，听鸟叫，依稀用耳朵辨别出一颗卵石，顺着悬崖滚落，坠入无边虚幻的黑暗。可是黑暗那么高，那么辽阔，我只好把头埋进棉被，用阳光晒过的味道来躲避，逃到了江南水乡的回忆。
父亲的剑招，是如同流水的奏鸣，夹着风四处飘荡。父亲告诉我
“使剑的人，到深情处，舞的不是招，是自己，是爱恨。”
我见父亲的握剑的手满是表情。但他停下来时，手掌不断发抖，冷汗淋漓。呛啷扔下宝剑，母亲从后面走来，递上一杯茶，父亲接过。还抖，水洒出来。
父亲像山，我这么觉得。可是后来，他像坟堆，我恨他，还有江南。窗外夜色，浓，发稠。这样的色调弥漫在我的童年，江南的夜景很美，母亲牵着我漫无目的的走，在我浪迹江湖的日子里，也是没日没夜的走，或许是怀念母亲的方式。夜里看不到父亲，他去花船，去酒楼。就是不肯回家，后来回家了，还要带个女人。于是，母亲带我住到了七七家。七七母亲弹棉花，纺线。
我伸着头看，一把杉木做的弯弓，用铁爪把棉花挖散，用线网住棉。梭子来回窜梭，快到眼睛无法捕捉住。七七伸手，把我头发上的棉绒拿掉，像摘花一样。她拉着我出去玩，看街角湿润的青苔，看虫子蛀楝树。两人打闹完，就躺在了松软的干草上。我们石头剪刀布，输了就亲一下。七七老是输，我说，我亲你头发吧。我从没摸过那么凉的黑发，凉到我心里，嘴唇也是冷的。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有时背靠背，更多时候是抱在一起。半夜，七七母亲，或者我的母亲，起来给我们盖被子。很多时候，我们去看江水。潺潺的流动，浪花的白沫上，停着一只水鸟。
我两年流浪江湖的经历，见过许多房屋和街道，他们延伸，交汇，彼此组合，成为个个城镇。我每路过一个城镇，就像走进用现实构建的回忆中。偶尔有桥和河水突兀的阻挡住我的视线，我都会回想起记忆中的这条河流。
那天晚上，我站在岸边。看灯笼，看花船，一船的颜色和欲望。母亲走进了江水，等到我看见时，母亲已经躺在了水面上。我就一直哭，哭到天亮。父亲来了擦干我的泪水，带我回家。后来我再也没去七七家过夜。
母亲死了，我觉得家没了。我恨透了江南，父亲因此而意志消磨，他握剑的手再也不抖了。因为他不再握剑了。他开始喝酒，到当铺里押，押任何可以押的东西。半夜时，一身酒气的回来。有时我夜里饿着，七七母亲端着一碗黄油烙饼，或者一些面条。她站在门口，说
“儿啊，你饿吗，吃点吧。你冷吗，到我家吧。”
她已经将我当作自己的儿子。父亲把自己生锈的宝剑押出去时，七七的母亲站在我家门口，哭着说
“作孽呀，作孽呀”
可是她从来没在父亲面前，说过他一个字的不好。
父亲雨夜在酒坛边死去，他的身体早已出现问题，我平静的打扫屋子，内心正审视自己的明察。
我要走了。七七的母亲用全部的积蓄到当铺赎回了宝剑，它成了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七七母亲把银票塞给我，我在抱七七的时候，悄悄塞进她的衣服里。
回忆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事情供我抵挡黑夜。我裹紧单薄的棉被，陷入深沉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