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授权转载】一剑入煞（he，已完结~）

五、
幽冥地界，永无天光，而魔域所在，比地界更深。
魔域并无天地的概念，只有上下之分。在漆黑穹顶，一条大河横穿而过，奔腾不息，河水浑浊暗红如同血浆，水面十丈瘴气涌动。往上行去，一道封印将血河拦腰折断，无处可去的水流不甘地撞击着那墨黑山峦，发出凄厉轰鸣，若万魔咆哮。
距离封印石数里之处，水流稍缓，河面中央显出隐隐漩涡形状。从水下可见一点亮光，正逐渐靠近水面。顷刻后一头巨兽冒出头来，一时狂风大作，光芒大盛，亮如白昼。
那兽长相奇特，其状若牛，却只有一足，甫一出水便往封印石处游去，惹得血河翻涌，怒浪滔天。快行至石壁之时，一道黑影忽而从旁窜出，迅疾如风，正落在那巨兽头顶中央。
巨兽仰头大吼，其声震耳欲聋，仿佛惊雷天降。
头顶那人对雷声毫无所觉，黑衣长发在罡风中烈烈鼓舞，稳稳地单膝跪下，抬手一掌按在那兽额间，似要强迫其调转方向。
巨兽自然不肯，身躯在水中大力翻滚，激起的水花若利箭一般，刺向头顶之人周身。
那人眸光一冷，似不耐烦，转眼一个纵跃，柔韧腰身在半空翻折，躲开水箭攻击，再落下时手中多了一柄血红长剑，剑光之盛，竟盖过了那奇兽目中的日月光辉。
一见那剑，巨兽惊恐至极，发疯似的扭动身体，却被人一把按住，庞大身躯重重摔在水面上，额顶被剑气直贯而入。
剑锋行处，兽血喷出数丈，染红了一旁礁石上的几株碧草。
巨兽呜咽几声，单足抽搐，终于不再挣动。
见掌下巨兽没了声息，那人收了剑，足尖轻点掠过河面，幽光一闪，那几株变成暗红色的草便到了他怀中。
他刚落到河边，就听见有人在黑暗中鼓起了掌。
“我倒不知，堂堂剑灵，割草功夫也如此了得。”
百里屠苏明显不打算理会，略一点头，木着脸就想从旁走过。
说话之人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知道焚寂大人千辛万苦要这夔血草，是有何用处？想我魔界，应该无人能用得上这抵御魔气固守真元的灵药。”
“你不必管我。”百里屠苏冷冷道，“连魔尊也不能限制我的行动。”
“可尊上想要更加放心。”
另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英俊粗犷的脸上有一道可怖刀疤，一双眼睛亦是赤红色，明显也是魔族中人。
“你前日向尊上询问了一人之事。”
百里屠苏抱胸站定，算是默认。
“现如今你已知晓答案。”那魔继续说道，“那人修了仙道，与你我大不相同。你留他作甚？”
百里屠苏眯了眯眼，眸光冷厉。“与你无关。”

那魔冷笑：“事关我族大计，我怎么就问不得了？要不是当日襄垣降下一缕魔息，你此刻不过还是那铸魂石中的几片残魂。”
“我承始祖剑之剑气而生，自会报答。”百里屠苏干脆应道，“我会帮你们斩破女娲封印，让你族人重返大地。”
那魔抚掌而笑：“如此甚好。破封之事，尊上应已与你言明。那咒印乃是上古诸神所设，带有天地清气，非我魔族中人可以靠近。有你在人间活动，吾等自是放心，但焚寂也是凶剑，怕是破不了咒。现如今仙神皆隐，只有那些尘世修仙之人的灵力可以拿来抵用，效果虽然比神仙魂魄差了些，可多找几个凑数也能成事。”
百里屠苏眼里露出一丝戒备。
那魔血色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似能看破人心。“你不愿把那人炼魂破阵？”
“他修仙不久，那点灵力用处不大。”百里屠苏生硬地说。
那魔嗤笑道：“难道是不舍得？”
“留着他，我自有其他打算。”
百里屠苏不想再多做纠缠，转身欲走。
“若他不愿留下，与你我作对，你会怎么做？”
百里屠苏顿了顿，没有回头。
那魔又锲而不舍地问道：“你现在，究竟是焚寂，还是百里屠苏？”
“若魔尊不放心，可以找别人。”
百里屠苏冷冷说完，焚寂红光一闪，人已消失不见。
回到那与桃花谷一模一样的岩洞中，百里屠苏一眼便看到石床的方向有些异动。他所设下的结界仍在，魔气却弱了许多。屏障之内，蓝光流转，如水波般漾开，小幅度而坚定地冲撞着焚寂的火焰灵力。
阿翔从头顶钟乳石上飞下来，落到百里屠苏肩头，长喙啄了啄他脸颊，看起来既害怕又焦虑。
百里屠苏顾不上安抚海东青，身形一晃，进入结界，看见陵越果然正在动用灵力。只是他每使一分力，那些缠绕在他手脚关节处的由魔气所化的铁链变会深一分，此刻已深深勒入他的皮肤肌骨，石床上到处都是斑斑殷红。
陵越见他回来，身体一松便要力竭，连番呛咳之下，胸口只剩下微弱起伏。如果不是他深沉如墨的眼里仍有光亮，百里屠苏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为何要做无用之事？”他脱口而出，心中血气翻涌。
陵越转过头来，一缕雪发同时滑落，虽容颜倦怠，目光仍坚定如初。
“杀了我，或者让我走。”
百里屠苏喉头一鲠，双脚已移至床前，俯身直视着那张清俊面容。
“我会杀了你。”
他声音极低，听起来不像威胁，而是某种宣言。
陵越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清冷无波，没有畏惧，更无退缩。
百里屠苏的双手撑在石床上，修长指节隐约泛白，眼底血色尽显，胸口一簇暗火正在燎原。

眼前之人越是不动声色，他越是无法遏制住直冲头顶的怒意，邪煞之力在他周身骨骼间流窜，令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扬手便撕开了身下之人胸前的袍服。
光洁紧实的肌肤上，焚寂留下的剑伤触目惊心，虽已不再渗血，还在向外渗着丝缕黑气。
百里屠苏眼前一片血红，并指为剑，就要往陵越心口捅去。
凛冽剑气迎面而来，陵越平静地闭上双目，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焚寂的剑鸣声却戛然而止了。
百里屠苏的手指停在陵越胸前，指尖抵着那微凉的肌肤，没有再往下。他的目光停在了那还未愈合的剑上旁边一寸，那里还有另一道陈年疤痕，蜿蜒突起，颜色浅红，像一抹斜飞的火焰。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移向那个位置，本能地感觉到熟悉的灵力气息，心跳猛然间剧烈如鼓，仿佛魂魄正在共鸣。
陵越许久没有等到致命一击，睁开双眼，看到眼前少年的神情，微微一怔。
就像原本冷硬的表情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向外吞吐着火舌，百里屠苏的眼珠完全变成了炽烈的红，这一次却不似血光，而是别的、令陵越更加颤栗的情绪。
他像是被某种冲动攫住了神智，突然低下头，滚烫的唇舌抵上那道陈旧的剑伤。
陵越浑身一震，脊背向上拱起，下意识想要逃离，却无处可去。困住他身体的铁链随着百里屠苏心意而动，将他的手腕拉高，钉在头顶，令他无法挣动分毫。
百里屠苏像是受到了蛊惑一般，细致地舔吻着那道疤痕，很快又转移了阵地，舌尖卷过那道刚刚留下的剑伤。
极致的痛楚伴随着奇特的酥麻感击中了陵越，他终于意识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正打算做什么。
“屠苏，停下！”他低声喊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慌乱。
下一声呼唤彻底淹没在百里屠苏更加凶狠的啃咬里。
丧失理智的少年像一头只有原始本能的小兽，近乎凶狠地舔吻着身下之人的胸口肌肤，在上面留下一片片带着血丝的牙印，然后沿着陵越纤长的脖颈一路往上。
陵越感到自己整个人被抱了起来，腰部腾空，道袍被一层层扯开，散了一地。
鲜少经历触碰的肌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禁不住地轻颤，转眼又落入少年炽热的掌中。
百里屠苏的两只手像发红的烙铁，没有丝毫阻碍地紧箍住陵越单薄的腰，似是想把他整个人揉碎在怀里。
“屠苏，屠苏……”陵越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无力阻止任何事，只能一遍一遍重复身上那人曾经的名字。他并没有希望可以唤醒他，他仅存的理智反复地强调，这个全身沐浴在煞气中的魔不是他熟悉的那人。
但只要他在念那个名字，心里就像是有了安慰。

卸去天墉城掌门之位以后，这个名字成了他坚持下去的理由。对陵越来说，他一生注定是这红尘中人，而那万丈红尘千变万化，临了全变成了那四个字。
百里屠苏。
“陵越。”
耳畔传来急促而炙热的呼吸，陵越怔然，不敢相信那剑灵正在唤他，那般炽烈，那般渴望，比无坚不摧的剑气更彻底地击溃了他的心防。
再抬头时，百里屠苏眼里已没了那瞬间的情动，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熔岩烈火，将他整个吞没。

六、
陵越做了一个梦。
四月份的天墉城，草长莺飞，松柏苍翠。他刚刚从山下除妖归来，带了点新鲜的五花肉，向掌门真人回禀完之后便匆匆赶往后山，想见师弟一面。
陵越赶到的时候，百里屠苏正在湖边练剑。
十五岁的少年身体纤细柔韧，就像抽长的柳条，才月余未见便又高挑了不少。他的剑招不似其他天墉弟子那般中规中矩，天生带了点冷硬，一板一眼又流畅灵动，炽白剑光映在西斜日影下，凛冽清新，如同昆仑初雪。
陵越不愿打扰，靠着一旁高大松树坐下，欣赏着不远处那沉迷练剑的身影。大约是连日赶路乏了，不一会儿他就生了困意，昏昏沉沉地闭了眼。
半梦半醒中，他忽然感觉到脸上有一点热意，像是有人离得极近，近到他听得见那人的心跳与呼吸。
那人很紧张，似在挣扎，又终于下定了决心。
陵越只觉自己唇上传来一点湿热气息，稍纵即逝，仿佛树梢落下一片松叶，悠悠然落在他的唇畔。
他没有出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笔直地坐着，听那少年拾起长剑离开，心跳已如乱鼓。
他原本想着，师弟还小，恐怕不懂那风月之事，很多话他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未曾料到，不久之后，百里屠苏便下了山。
一晃百年，有些事情，他再也没有来得及告诉那个人。
“屠苏……”不知是否有过憾恨，没有能在那一刻唤住他。如果自己能更加用力地抓住那人，随后之事是否会有些许不同。
陵越的手指动了动，滑入另一个人掌中。
“你醒了。”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头顶响起。
映入眼帘的是像极了梦中那人的脸，除了脸部线条更加冷峭，眉目间多了一点散不尽的邪煞。
陵越垂下眼睫，没有费劲去挣开那人的手。他身上只披了一件不知从何处得来内衫，布料倒是柔软干净，被扯坏的天墉道袍凌乱地堆在一边，上面满是乌黑血迹，显然是没法再穿了。
原本锁着他手脚的铁链倒是已经解开，只是他也没有余力动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火烧火燎，像是一夜之间被焚寂砍了十七八回。
“为何不杀了我？”他执着地问，声音嘶哑，喉间泛起苦涩。
百里屠苏未答，而是径直去按陵越的肩膀，手指落在那赤裸肌肤上，身下之人蓦地僵硬，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给你上药。”他别扭地说，挑开陵越身上原本就松垮的内衫。
除去胸前焚寂剑伤，陵越全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布满青紫咬痕，后颈上还有两道极深的抓痕。百里屠苏心底泛起些许异样，像是被丝线缠了，不轻不重地拉扯着，既像懊悔，又似满足，只要一想到这人从里到外都充满了他的气息，他就觉得兴奋莫名。

七、
那一夜，陵越始终清醒。
他只是闭着眼，任由百里屠苏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再无任何反抗，也未出一声。
直到黎明邪火散尽，身边那人似清醒过来，又亲手替他清理伤口，穿好衣物，匆匆离去。
陵越知百里屠苏并未走远。
血咒在身，煞气入体，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感知到那人的存在。焚寂火焰之力丝丝缕缕，渗入脏腑，驱散了原本因灵力枯竭而来的阴冷胸闷，加上药草辅助，陵越的身体倒是比先前恢复不少。
他坐起来，数日来第一次走下石床。
手脚仍有些虚浮无力，腰部甚是酸软，加上两腿间隐秘之处的不适感，他刚走了几步，就险些踉跄，全凭意志力才稳住身形。
想他此刻狼狈形貌，若叫天墉城的小辈看见，还如此自处。幸好身在魔域，百里屠苏又下了禁制，不会有第二人看到他蹒跚挪步的模样。
头顶传来咕咕脆鸣，陵越抬头，看到海东青又出现了。
“倒是忘了还有你。”他无奈一笑，拢了拢衣襟，不想让那大鸟看见他颈上斑驳红痕。
阿翔比先前大胆不少，盘旋几圈俯冲而下，停在陵越肩头，又伸出长喙，替他理了理凌乱披散的白发。
陵越略微惊讶，复又了然，应是自己身上沾了百里屠苏身上魔气，让这鸟心生亲近。他抬手摸了摸海东青头顶软羽，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阿翔，他在哪里？”
海东青欢快地鸣叫了几声，似是能懂人言，双爪轻钩了一下陵越肩头衣衫，便展开双翅往外头飞去。
陵越跟了上去，他走得不快，阿翔也知道他行动不便，飞了一段又停下，黝黑发亮的眼珠子转过来瞧着他，等他缓过来，再飞到前面带路。
如此走了一段，陵越方知这地下洞穴别有洞天。原先他躺的地方形似桃花谷中岩洞，再往外，地貌起伏变化，豁然开阔，两侧岩壁愈发冷峭，那山石形状，竟让陵越感到隐约熟悉。
阿翔正立在一块一人多高的青石上，收了翅膀，仰头低鸣。
陵越蓦然发觉，此处地形，与天墉城后山有七分相似。
除却无草无木，一片荒芜。
他快步往前走去，看向他师弟少年挨罚思过时候常待的位置，一眼望去，只见那块状似砚台的斜立山岩上，确实有一个漆黑的身影。
百里屠苏屈膝躺在那里，双眸紧闭，眉间微蹙，一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手里还抓着焚寂。
沉睡着的他，五官秀逸，眉目冷清，没了之前那妖邪凶煞，多了些许少年稚气。
陵越远远站着，目光像是穿越了悠悠百年岁月，看到他的小师弟被同门排挤、掌门责罚，一个人躲在后山不愿见人，像一只倔强的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可那幻象只持续了依稀片刻，便被周身阴冷的魔气驱散。

单薄的衣衫紧贴着满身伤痕，陵越闭了闭眼，将记忆中的少年压下，再看过去时，他的眼里，只有那冷血的魔。
右手扬起，并指成剑，幽蓝灵力腾起，划出冷然弧光。
察觉到清正剑气，阿翔受惊，双翅一展，掠过陵越肩头，意欲往百里屠苏身边飞去。
陵越头也不回，长袖一挥，一道无形灵力之壁竖起，挡住阿翔去路。
海东青撞到屏障，跌落在地，翅膀微微抽动，不甘心地朝陵越鸣了一声，歪头晕去。
“抱歉。”陵越看了阿翔一眼，确保它并无大恙，又一步一步向百里屠苏走去。
他的步伐极稳，眸光冷硬，不见动摇。
斩妖灭魔，以清天下，是他天墉城一代掌门的天职。
师弟入魔，亲手杀之，是他陵越曾许之诺。
那一年，陵越于千里之外赶回，被告知百里屠苏私自下山，身负杀害肇临之嫌，天墉上下无不担忧其煞气失控，堕入魔道。
陵越在紫胤真人面前单膝跪下，自请下山，将不肖师弟追回。
紫胤负手而立，望那天边冷月，不愿看大弟子恳切目光。
“我只问你一句，如若百里屠苏为煞气吞噬，你待如何？”
陵越一愣，片刻之后才沉沉开口：“万一师弟入魔，我会亲自动手，替师尊清理门户，定不会让他为祸人间。”
此言一出，虽毫无犹疑，却让他双手微颤，汗湿重衫。
紫胤拂袖，一声长叹。
“既然心意已决，你便去罢。”
陵越起身，谢过师尊成全，执剑下山。
其实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有朝一日，他要以手中剑亲手结果屠苏，那在此之后，他也不会独活于世。
一念成魔，屠苏如此，他亦难逃。
陵越身如流云，瞬息之间已行至百里屠苏身侧。
周身灵力感知到眼前之人身上魔气，吞吐涨落，又亮了数倍。
百里屠苏一动不动，似无所觉。
赤黑魔气自行聚拢，环绕在少年身前，与陵越灵力成掎角之势。
陵越知其只有一次机会，断然起手，剑意凛凛，劈开魔气，挟雷霆万钧，直刺百里屠苏眉间。
他本受魔气侵蚀，快要油尽灯枯，唯有凝聚自身魂魄之力，调动全身真气，以人为剑，才可作最后一搏。
这一招使尽，将倾其毕生修为，耗空灵力，再无回头可能。
一剑斩下，便是同归于尽。
这一刻，陵越心无杂念，灵台清明。
手中有剑，方能保护身边珍惜之人。
他这一剑，并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护这天下不落入魔族之手，守那年他与师弟之间的君子之诺。
往事如走马灯变换，历历在目。
他昔日年少，意气逞强，硬拉着百里屠苏比剑，不曾想激起师弟煞气爆发，他无力抵抗，受焚寂重创。
百里屠苏强撑半月，不眠不休，照顾于他，却在陵越醒后避而不见。

陵越不顾芙蕖阻拦，硬是不顾沉重伤势下了床，于后山寻到百里屠苏时，只见小小少年在山石下缩成一团，白衣瑟瑟，肩胛嶙峋，瘦得脱了形。
陵越心疼，冲过去，一把将百里屠苏拉起来，入手只觉他的手冷得像冰，毫无热气。
百里屠苏低着头不肯看他，下颔削尖，一头长发未曾束辫，发梢还有雪水不断滴落。
陵越忙把外袍解下，披在师弟肩头，急道：“你做了什么？”
百里屠苏倔强咬唇，身体还在微微打颤：“太热，就去雪地里练了会剑。”
哪是练剑，分明是把自己埋在了雪里。
“简直胡闹。”陵越气急，胸口剑伤闷痛不已，惹得一阵呛咳。
百里屠苏慌忙来扶，目光里尽是悔恨。“师兄，对不起。”
陵越摇头，惨白脸色被风吹得起了一点晕红，眸光凛然。
“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兴起，逼你比剑。你无需自责若此，如你生病，我不会宽慰，师尊亦会担心。”
“我无意自伤。”百里屠苏否认，单手摸上心口，稚嫩脸上现出沉沉忧虑，“我怕……心火再起，终有一日会焚尽我的理智，将我变成真正怪物。”
陵越心中酸涩，出手揉了揉百里屠苏柔软的发心。“我信你，不会轻易让自己被煞气控制。”
百里屠苏感动于陵越口中信任，弯起嘴角，软软唤道：“师兄……”
片刻后还是垂下眼眸，郁郁寡欢。“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再次被煞气操控，伤了师兄，还有师尊，危害天墉，甚至下山害人……”
陵越不忍，双手捧住少年脸颊，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百里屠苏眼神微闪，认真说道：“师兄，若真有那天……你答应我，一剑杀了我可好？”
陵越愣住。百里屠苏谈及自身性命，语气轻描淡写，而陵越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要一想到他会将手中长剑捅进师弟心口，他胸中剧痛，比剑伤更甚。
“到那一日，我已不再是我，身死不过是一种解脱。”百里屠苏继续说道，容色淡淡，“到那时，还需劳烦师尊将我体内煞气重新封印。这是我的愿望，师兄，受你一剑，屠苏无怨无悔。”
百里屠苏微微一笑，目光坦荡，皓洁如月。
“好。”陵越郑重应道，喉中干涩，手掌落在少年柔韧后颈，“真是我的好师弟。真有那日，我定不会让你一人面对。”
他与屠苏有一剑之约，可他希望终其一生，都将不必履行。
他陵越有不少执念，多数事关百里屠苏，上面只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那年他在展剑台上许下三年之约，便是希望，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的师弟。
可惜天意难测，只应了他的一个愿望。
剑气激荡，距离百里屠苏的眉心只有分毫。

陵越姿势未变，右手不偏不倚，袖中左手却在轻颤。
再过一瞬，眼前之人便会毙于他的剑下。
千钧一发之际，百里屠苏突然睁开了眼睛。
瞳孔漆黑，眸光清冽，不沾血腥。
他没有动作，只盯着陵越，神情一片安然，似有隐隐怀念。
陵越猛然一惊，剑势略收，生生止住。
那不是焚寂剑灵的眼神，他不会错认。
百里屠苏嘴唇未动，但陵越确信自己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
“师兄，杀了我罢。”
那个声音里含着淡淡悲伤，和十足坚决。
陵越如遭雷击，剑气蓦然回收，力道回冲之下，他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再难支撑，半跪于百里屠苏身前。
“屠苏……屠苏，是你？”他擦了擦唇边鲜血，抬头急问。
百里屠苏看着他，三分歉意，七分留恋。
陵越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抱住石面上的人，紧搂在怀里。
哪怕是错觉，哪怕他心软的这一刻终会铸成大错，他亦无法放手。
“师兄，对不起。”
陵越摇头。再来多少次，他都不会怪罪百里屠苏，只因他深知自己的师弟，绝不会成心伤他。
“杀了我，趁还来得及。”
百里屠苏急急说道。他的身体僵硬，似被无形之力压制，在陵越怀中无法动弹。
一旦知晓百里屠苏的魂魄尚存于怀中身体之中，陵越无论如何都不会忍心就此下手。他不会杀他，他要救他。
陵越心意已决，单手搂着百里屠苏，另一只手结下法印。
既然焚寂剑灵与他定下血咒，将他煞力融入陵越血脉，那他便顺水推舟，将咒印逆行，以自身天地二魂为引，结下阵法，逐步锁住剑灵。
如有一天剑灵危害人间，他仍有余力一搏，以魂魄为代价，与他玉石俱焚。
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生机，他能引剑灵入正道……
也许屠苏就能回来。
碧光盈盈，一线冲天，倏地没入百里屠苏心口，幽然灭去。
陵越脱力，软软倒向百里屠苏身上，被一双有力臂膀拦腰抱住。
“你怎会寻到这里？”
百里屠苏冷声问道，双眼恢复暗红色泽。
陵越见屠苏消失，难掩失望，加上实在倦乏，无心回答剑灵问题。
他灵力既收，屏障亦去，阿翔扑棱棱飞过来，焦躁地在两人头顶转了几圈，落在百里屠苏肩头，略带委屈地轻啄了啄陵越手背。
“是你带他过来的？”百里屠苏瞪了一眼阿翔。
海东青缩了缩脖颈，摇头晃脑，假装没瞧见。
“你伤……没好，不宜走动。”百里屠苏说道，伸手打算抱起陵越。
陵越挡住他。“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说完起身，挺直脊背，往岩洞走去，尽力保持步伐平稳。
百里屠苏竟没有反对，只跟在他身边，保持一步之遥，小心地守着他。
两人默默无言，一前一后，走了半途。

百里屠苏突然开口：“昨夜之事，是我不对。”
声音依旧极冷，带着点别扭，和一点焦躁。
陵越一怔，脚步未停，只朝身后轻轻摆了摆衣袖。

八、
百里屠苏再带回夔血草时，陵越没有拒绝。
黑衣少年眼里闪过一点极轻的欣喜，并不像上次一样强行上前帮陵越上药，而是自觉地走开了，背对着石床逗弄冰柱上的海东青。
陵越瞥见，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上，多了一行紫黑血痕，似是被猛兽抓伤了一样。
以焚寂剑灵的修为，竟有魔物能伤他至此，也算是难得。那小小药草躺在陵越掌心，淡淡血腥味之下是极度纯正的仙家清气，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灵药，不知百里屠苏花了多大功夫才能在这魔域寻到此物。
自从知晓师弟魂魄仍在眼前之人体内，陵越便无法再将其视作纯粹邪魔。而在那一夜放纵之后，剑灵也再未做出任何粗鲁暴行，有时候，陵越甚至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小心，唯恐人类再受伤害。
煞气收敛之时，剑灵寡言少语，陵越亦不知其心中所想。
只仿佛，折辱也好，照拂也罢，他所求不过是陵越能安心留下，在这一片荒芜的魔域伴其左右。
真是任性胡为。
陵越默默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解开自己衣襟。
灵草在他指尖碎成粉末，自动渗入胸前剑伤，原本就长得七七八八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祥黑气逐渐隐去，他的胸口只剩下一抹熠熠赤痕，状似火焰纹路。
百里屠苏留下的大小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仍然虚弱，加上灵力被魔气压制，陵越的身体与之前垂死的情状已大不相同。
他和衣躺下，暗暗调息，盘算着是否有机会离开魔域，如有可能，他也想将百里屠苏一并带走，也好问问紫胤，是否有让师弟意识复苏之法。
若要让百里屠苏心甘情愿放他离开，显然绝无可能。
这样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真气不足的陵越又要昏昏然睡去，迷糊之中，他感觉到有人正从身后靠近。
胸前含有焚寂灵力的伤痕隐隐发烫，陵越裹在重重道袍之下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手指悄然握紧。
那人上了石床，在距离陵越后背几寸之处停下，轻缓炽热的呼吸吞吐紧贴着陵越脊背，他却似乎没有更近一步的打算。
陵越一时不敢有所反应，直到确定那人许久未动，才略略转过头来。
只见百里屠苏蜷着身子躺在那儿，双手抱肩，脸埋得很低，长辫松松垂下，辫梢白羽蹭着陵越的肩胛，带来微微酥麻。
想亲近又生生止步，就像做了错事又害怕被发现。
这是第二次，陵越看见百里屠苏这副样子。
上一回还是百余年前，他第一次被焚寂重伤，醒过来时就看见师弟蜷在床脚，姿势动作和此刻相差无几。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每次试图对眼前剑灵硬起心肠，他都有办法让陵越想起屠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