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双脚第一次接触这片净土，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欢欣鼓舞。确乎，柔软得仿佛席梦思的草甸，目光尽头高耸的，半身浸在乳白色绵雪的山脉，空高广垠的蓝天，澄澈得挑剔不出一丝瑕点。自然，还有传说中连空气中都满溢着的信仰与虔诚之地。没错，现在我身处世界的第三极，西藏。
作为一名美国的医生，我很难想象当初究竟是什么驱动着我远涉重洋来到这个地方，除了道听途说来的那些神奇与宏伟，除了心中怀着的一股好奇欲……时值1952年，此时东方红色的国家正在冉冉升起，我紧了紧风衣，那里的炽热还没有延伸到如此高寒的角落。
一位身着华丽的藏人接待了我，他穿着传统的藏袍，半袖脱下，张开双臂。我原以为他会献给我一根哈达的，但是没有，后来据他说，他本来想要送的，但是一时找不到了。那名藏人旁边是一位充当翻译的小僧，戴着红黄交织的高帽，不过他的英语发音很不标准，像是舌头被绳子捆住了一样有些含糊不清，还好我们互相都能勉强理解，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他有些自豪地告诉我，他是这片地区最优秀的翻译了。
藏人的家族，坐落在城边的一处庄园，颠簸的牛车和华缎的车身形成了令人错差的对比，拉车的牛时不时不耐地甩着鞭子似的尾巴驱赶着即便在高原也依旧活蹦乱跳的牛虱。
那个庄园，在看到的第一眼，我真的无法用任何赞辞去描述，就像一个世纪前闯进圆明园的军队，看见那个远胜自己所能想及的胜景，他们不知所措，只有不断掠夺，毁坏，去掩饰自己内心的空洞与自卑。我对此一直有着很深的后悔，那些被肆意砸毁的宝贝，每一件放到现在的索斯比拍卖行都是能够让人们抢破脑袋天价求购的存在。而这个庄园，虽然不至于那样惊世骇俗，但也绝对震撼住了我。
偌大的庄园，虽然只是平铺的一二层楼房，却铺展了整片山麓，像一层红色金色的苔藓长满了山脚，数十间房间层叠点缀，中间则夹杂着各类的亭台，场院。
“先生，这边走。”那名藏人伸手示意，引我进了这个庞大的迷宫。说是迷宫，一点也不为过，神奇的装饰，每间房屋都挂满了毛毯(翻译告诉我那个叫做Thang-ga，似乎是一种珍贵的丝织物)，上面绘制着神佛鬼怪；许多房间都充满了浓重得有些呛人的熏香，后面的房间还陈列有金银器皿，甚至在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据说是日光室，晒太阳的?)中，我还看到了玻璃柜中法国的名酒，英国的钟表……我很难去揣测这些即便在我国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究竟是如何完好无损地运到这样一个地方的，不辞辛劳，也只是锁在收藏柜中，安静地老去。
“这些，都是属于你的家族么？”当我转过一罐罐泡在不知什么液体中的药材时发问，那些药材大概也是很珍贵的东西。
“噢噢，当然当然，先生，不过不要误会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这样富足的生活的，这是贵族的专属。”
贵族永远是少数，一向如此。
“这，是我的父亲大人。”藏人指向侧厅内那个坐在低桌后的那个身影。他臃肿的身形即便是肥如藏袍的服装都无法掩藏。他斜坐着，桌上摆满了食物，美酒，而熏香烟气缭绕到他淡漠了身影。那个庄园真正背后的主人。
听到我的身份之后，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人端上来一盘珠宝，红色的石头，绿色的石头，还有一种其上有眼的柱石，我猜它是很珍贵的东西(翻译告我这叫做dzi，象征着美好)。我不知如何推辞，也只能感谢着收了下来。
我，自然是要为这位大人看病的。不过不用去耐心诊断，从周围的这一切便可推知一二，整日花天酒地，暴饮暴食，胆固醇如山的积累，堵塞了血管壁，这些现在是不可逆的病情，唯有调养一条通途，不过我看着那位大人的样子，大概不会是能够选择素食锻炼的主儿呢。
简单地开了几种药，便再没有我的事情。我无法忍受这会沉积在肺泡中的香火味，便在翻译的引导下出了这巨大的经络般的房子。
那里，我看到了西藏最黑暗的一面。
几个浑身黝黑的，骨瘦如柴的身影，搬送着大桶的牛羊饲料。黝黑并不是因为天生如此，而是周身遍染着污秽，不知多久没有清洗过的污垢盖在皮肤表面，像是树皮一样结了一层黑色的角质，脸上，手上，腿脚以及任意的地方。
那并不是最恐怖的，当我继续看去的时候，那牲畜圈中还有几个倒地蜷缩的身影，如果不是他们偶尔发出的咳嗽我大概会把那些扭曲得几近不成人形的东西(是的，东西)认成小羊羔，牛犊。但是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大概因为重病缠身而无法站立，被病痛与生活折磨着在地上匍匐着耗尽体内最后一丁点儿活力。
我极度颤抖着，却不敢上前完成我的救死扶伤，这些人，明显是肺痨的晚期了，身上飞舞的苍蝇也昭示了其肉体的腐烂，我只有默默离开，看着他们的目光逐渐黯淡。
“他们是Langcious，是最底层的农业奴隶，他们是没有任何人权的，在他们之上还有Chaber，那些向贵族地主租借土地来耕种，收获……但是，您也知道，租借是永远偿还不清债务的，因此那些人的晚辈自出生便担负起了祖辈的债务。”
层层代代，没有穷尽与终结，这种苦痛，我更加无法帮助他们了，悬壶济世的情怀也仅仅停留在一个医生本分的程度，更何况那被尸体堆砌的奴隶的高台，那基底厚重的血腥，将我淹没。我从未，哪怕丝毫地想象过在满口称赞的圣洁之地后，竟然张开了堕落天使灰黑的羽翼。
“但，请您来这里看看吧。”翻译小声地说。
拐进庄园外平凡的小巷，两侧房屋的顶檐把天空裁剪成昏暗的一条。而小巷的尽头，有一间破旧的小屋，里面却挤了十数人。每个人，无一例外都有着垂死之色。小屋被一条破旧的棕色毛毯(也许是Thang-ga，谁知道呢)隔开，撩开之后，一位带着老旧眼镜穿着发灰的白衣的中年人正在倾听一位将死之人的陈述。
昏黄的小油灯将小隔间闪烁得忽明忽暗，那位医生模样的人听完后，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一本书，大概是经书，不过保护得十分悉心-边角都没有丝毫皱褶。
他开始诵读，这场景让我想起了中世纪的仪式，不错，就像是朗诵一个古怪的咒文一样，迷蒙的发音像嗡嗡的蜜蜂，然而就是在这种我看来枯燥冗长的过程中，那个垂死之人的腰板挺直了，眼神也炯炯有神，焕发着一种回光返照的神采，带着虚假的喜悦，迎接不知今日还是明天的死亡……
“他们管这叫做吊气。”翻译这样告诉我。我注视着那个病人离开，隔间只有了我们三人。
“你这是在骗人吧？”我盯着那个医生，他的眼镜镜片补了又补。
医生把手中那本经书缓缓合上：“的确，准确地来说吧，我一点医术都不会。”
“那你刚才这样装神弄鬼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他放下书，拍了拍双手“你大概是真的医生吧？你说，外面那些人还有救么？”
我回首望了眼外面那些人，那些连死亡都写在额头上的人们，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么，我至少给了他们希望。快乐地死去，我想是比痛苦地死要好得多吧？”他推了推眼镜，整个人倚在身后的椅背上。
是啊，我能给他们什么呢？一些镇痛的药，让他们没有痛苦地，身体麻木地死亡，但那仅仅是肉体上的麻醉，却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至于心灵的快乐，开心，我也许还比不上这个蹩脚，不，一个连医生都称不上的人。
“而且，”他接着说“你真的以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么？但为什么他们还来找我?”
我无言以对。
走出小巷，外面比油灯更加明媚的阳光瞬间笼罩了身体，但是那光线，仿佛夹杂了从万丈高峰吹落的飘雪，清冷凄凉。我感觉得到那里面好像有无数只垂死的手向我伸来，但是我躲得远远的，无力改变。
那个中年男子所谓的吊着的一口气，不过是支撑着这个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终有一天它会土崩瓦解，就像被斩断牵线的木偶无力瘫倒在地。但至少，这口气息，能让它濒死的脸上浮现最后的灿烂，留给它眼眸中最后虚幻的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