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上)
他似乎听见自宫墙外传来的厮杀的声音,刀戟相交,铁甲被长枪刺穿,鲜活的生命就此陨落。执刀者眼神冰冷,即使是在温热的鲜血溅到他们脸上时都看不到丝毫波动。他们不会对倒下的人抱有惋惜或同情,而为人鱼肉者也来不及去对死去的同伴表示哀悼,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秒敌人的刀是不是就会降临到他们的头顶,切断他们跳动的脉搏。他走到殿外,看到四处奔逃的宫人们已经乱作一团。此时的局面在王城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丝毫没有翻转的余地。虽然他身兼中山王、大司马两职,但在这种时候听起来却更像是个笑话,没有任何用处。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着那个人带来属于他的最后的审判。
这名少年名为慕容冲。这年前秦苻坚举兵攻打前燕,前燕兵败,他亦国破家亡;这年他年方十二,这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转折,从此万劫不复。
很快,亡国的贵族们坐上了通往长安的马车。车外有不少护卫“簇拥”,马车的装饰并不寒碜,反而还称得上华美,不过马车上的人可并不会认为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同等的荣华富贵,如今的他们只是一届阶下囚,没有资格去奢求任何东西。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慕容冲看清了战争在家乡的土地上留下的痕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入目是漫天的萧索,谱写出这座城池和整个国家最后的挽歌。一滴泪自他的眼角落下,融进了泥土之中,不复影踪,却永远印在了他的心里。腊月寒冬,天气如此的冷,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被烈火烧灼着。他知道,他不能放任自己的心一味忐忑下去,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怯懦与退缩了。旧时的欢言笑语还犹在耳边,怎么朝夕之间就变了样呢?那被自己视为乐土的一方天地,已被马蹄肆意踏碎,只剩下一地斑驳。
雪,渐渐飘落下来,试图洗刷掉鲜血的痕迹。可是这些罪恶,又怎么能被完全地洗尽、抹去呢?就像他心中的仇恨,亦是怎样都洗不尽、抹不去的。
生逢乱世,刀光剑影,风起云涌,变幻莫测。若说十二岁的慕容冲心里的仇恨只是星星之火,那么苻坚接下来做出的决定,无疑是让这星星之火化为燎原之势的莫大助力,慕容冲的一生也可说是被其所毁。
苻坚其人,他的为人暂且撇去不说,但他在政治上的作为还是得到了历史的肯定,其中一点就是“大度容人”。所以在慕容氏一族迁进长安后,他并没有诛尽所有的族人,反而极是优待。不过随后他先是看中了“年十四,有殊色”的清河公主,后又将年仅十二的慕容冲纳入宫中,姐弟专宠,一时无二。故长安歌之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这一段看似香艳无比的历史,隐藏在其后的却是一个少年的屈辱与不甘。
很难去想象慕容冲的美。《晋载记第十四》说他“有龙阳之姿”,每当有人谈论起他也总喜欢以“五胡十六国倾国倾城第一人”作为开场白。他仿佛是上天最满意的作品,眉眼之间透着俊秀,如一块不经雕琢却已无暇的美玉。人人艳羡却不可得之的容貌,带给他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这世上的好与坏,美好与丑恶,本就是息息相关、不容分离的。那些繁华下掩映的只有无边的寂寥与苦痛,以及一位少年噬骨的恨意。
他常常会梦见故乡。在梦里,他看到了熟悉的亭台楼阁,他抬手抚摸过那一砖一瓦,仿佛还带有未曾褪去的温度,他看见母亲笑挽着父亲,站在不远处。记忆中每当他跑过去的时候,母亲总会抱住他,父亲总会笑着揉揉他的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抓不住他们,留不住想要留下的人、事、物甚至一切?如同被雾霭笼罩,即使是在梦里,也一样找不到找不到出路。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他都觉得面上凉凉的,伸手去擦却没有泪,因为泪早在国破家亡的那天便消失了,他不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皇子,他已没有哭泣的权利与资格。
明明已是初春时节,天气渐渐转暖,入夜的风却还是那么冷,寒到彻骨。无数个日夜交错穿梭,始终没有一人肯来给予他些许温暖,他只能用双手紧紧地将自己抱住,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缓解阵阵寒气。
有时候,他喜欢躺在某处草地或某处假山上,抬头望着蓝天白云。宫墙外的天是那么广阔,他又怎么甘心一辈子被囚禁在这金丝做成的牢笼里?这里困不住他,他是凤凰,天生就注定了他要高飞于九天之上,俯视万千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