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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生者如斯 By: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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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4-11-30 00:48回复
    第四章
    一切都在崩塌。镌刻着烈山部上千年历史的庙宇,附着其上徒有其表的植物,那些神秘空幻的故事、遗落的信仰,那些长青的藤蔓和永不凋零的花。它们在片刻之间晶化,然后支离破碎,化为尘粉。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苦熬过漫长的时光来等待这场落幕,死亡终于在他苦心孤诣百年之后降临这座苟延残喘的城市,轻而易举碾碎万事万物,把它的光辉与罪恶一起湮灭。
    紫薇祭司的殿堂被留在了最后。
    空气中满是烟尘味,石柱渐次倾塌,它们撑起的穹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碎石铺天盖地的坠下,砸起漫天浮尘。
    沈夜被黑衣的青年拥在怀里,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他们上方撑起一面泛着翠青柔光的法术屏障,把落石尘土隔绝在外。
    然而那扇光屏忽明忽暗,已经摇摇欲灭,暗示着青年的灵力和生命力皆如风中残灯。
    “初七?还是……谢衣?”沈夜在他怀中,低声发问。
    青年抬起头,嘴唇徒劳地动了动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听到自己发出这种怪声,他不再试图说话,抬手按住喉咙,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偃甲仿制的声带已经损坏,他说不出话来了。
    青年的状况糟糕到极点,左半边身体大面积损毁,从肩膀到胳膊受伤严重,皮肤俱已损毁,偃甲材料破破烂烂地支棱在外面,蛊虫尸体腐化成黑水,淋漓不绝地流淌下来。
    沈夜向他伸过手去,想撩开遮挡着左边脸的头发,青年反应迅速地侧头避开,又摇了摇头。
    他不让看,沈夜也不勉强,改去抚摸他右眼下彷如血泪的红痕。
    “既然活着出来,又何必回来送死?”
    青年更紧的揽抱住沈夜,剩下那半边脸上完好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怜惜和珍视无声地渗透出来。他甚至弯起唇角,尝试做出微笑的表情。
    明明只是个傀儡人,从诞生的那天起就被剥夺了七情六欲,不再拥有欢笑或者哭泣的权利。
    但在他最后的时间,他向赋予他悲惨命运的人温柔微笑。
    沈夜胸腔中泛起火灼般的剧痛,百余年来神血灼烧之苦,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为强烈,只觉五内如沸,身体分分寸寸都在撕裂。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初七,我……”
    这时候轰鸣四起,最后一根立柱随着穹顶一起塌陷,沈夜眼睁睁看着巨石落下,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推开初七,却被紧紧箍进怀里,初七低头,颜色惨淡的唇突然之间靠近,沈夜下意识闭眼。
    冰冷的吻落在他眼睑,像一片触指即化的雪。
    他的世界陷落进一片温柔的黑暗里。
    “阿夜,阿夜你醒醒!”
    谢衣焦急喊着似乎失去意识的沈夜。
    沈夜在半夜突然发起高烧,谢衣睡得迷迷糊糊,被身边无意识地痛苦喘息惊醒,先是以为沈夜做了噩梦,喊了几声却没有反应。他睡意朦胧地去推沈夜,往身上一摸,一片骇人滚烫。
    谢衣连忙翻身拧亮床头灯,只见沈夜蜷在被子里浑身发抖,眉头紧拧,额上细细密密布满冷汗,似乎极为痛苦。
    谢衣急慌慌地翻出医药箱,先给沈夜量体温,沈夜像是烧得难受,在被子里不住挣扎,他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把人按住测了体温,取出体温计对着灯光一看,顿时吓懵了。
    四十度,成年人烧成这样着实吓人。
    谢衣眼前一阵发黑,深呼吸几口强自镇定下来,想赶紧灌点退烧药下去再送急诊,等他拿来药和温水,病人却怎么都喊不醒。
    他头上冒汗,正想横下心撬开嘴灌药,沈夜眼睫急速颤抖几下,霍然张开。
    “阿夜,你醒——”
    谢衣话音未落,瘦长手指突兀地扯住他衣襟,一把拽下。
    他猝不及防,手里的温水和药片统统贡献给了床单,慌乱间两手下意识撑住床,这才没有压在沈夜身上。
    沈夜目光涣散,干裂发白的唇微微翕张着,发出一些模糊难辨的低弱气声。
    “阿夜你说什么?松开手,你病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谢衣急得不行,沈夜不知是不是烧得认不得人了,抓着他衣襟的手力道奇大,死活不肯松开。
    他只得动手去掰沈夜紧捏不放的手指,两人头挨着头,几乎贴靠在一处,谢衣听见沈夜语气含糊地低语着什么。
    “……我……我很……抱歉。”
    谢衣以为他哪里难受,着急慌忙地停下动作问他:“阿夜,你在说什么?”
    沈夜像是喘不过气来,热烫呼吸凌乱扑进他脖颈间,带着嘶哑而沉闷的喘声,他执拗地重复着一句话。
    “初七……我很抱歉。”
    谢衣只觉寒气蛇一般窜上脊背,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二十分钟后,谢衣抱着沈夜赶到了附近的医院。
    时间是半夜三点,医院却一派忙乱,救护车拉响警报接连从大门开出去,走廊上医生护士来回奔忙。
    大约过了半小多小时,一个医生匆忙赶来来查看沈夜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退烧药起了作用,沈夜的温度退下来些。医生给他查了血项之后说最好输一些抗生素,然后一脸为难的告之谢衣,急诊室没有床位了,只能在走廊输液。
    隔壁街区出了场车祸,一架疲劳驾驶的小货车碾过绿化带,和迎面驶来的一辆长途客车撞在了一起,伤者大部分被送了过来,重伤的立即安排手术,受伤较轻的都被安排在急诊科,等待转移。
    医生给沈夜扎完针后就赶着去看下一个病患,谢衣向护士要了床被子,把沈夜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扎针的胳膊在外面,然后一手揽着他防止他翻身,一手举高输液瓶——医生忘了给他拿架子。
    谢衣一动不动地坚持了半瓶液体,直到一个路过的实习小护士看不下去了,给他搬来休息室里的衣架把输液瓶挂了上去,又灌了个暖水袋塞给他,说可以给病人垫手。
    谢衣连声道谢,冲小护士感激地笑,惹得小姑娘红了张娃娃脸,扭头蹭蹭跑开了。
    酸软麻木的手臂终得解放,谢衣小心翼翼抬起沈夜扎针的那只手,把暖水袋垫在下面,然后把他五根苍白冰凉的手指覆在掌下。
    不一会儿,沈夜又不安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谢衣连忙把人抱紧不让他把针头扯掉,隔着被子轻轻拍抚,嘴里低声哄着,像是安慰生病的小孩子。
    沈夜昏昏沉沉地喊他:“初七?”
    谢衣手一顿,停在被面上。
    沈夜眉心难过地拧着,脸上半分血色也无,低声道:“对不起。”
    谢衣终是看不得他这样,闭了闭眼,喉咙一哽,替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应道:“没关系,阿夜,没关系的。”
    这下安抚作用倒是很好,沈夜眉头舒展开来,渐渐睡得沉了。
    不断有车祸受伤的病人推过走廊,病人呻吟哀嚎,医生忙乱调度,人影纷纷来去,各种声音汇在一起,喧嚣杂乱得不堪。谢衣抱着沈夜坐在长椅上看着听着,所有的声音都空洞地在耳边激起回响,一切都像是甚为遥远。
    心底有什么一丝一丝的涌起来,极为酸涩,极为苦楚,谢衣仰头把后脑勺抵靠着墙壁,感到头昏目眩。
    他知道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去想,但还是有道声音在不断地执拗地追问。
    初七……
    初七是谁?


    IP属地:四川5楼2014-11-30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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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医院大楼,沈夜的脸色果然好了不少,回到家以后气色大为好转,除了苍白些许,跟平时几无差别。
      沈夜自己根本不当回事,谢衣仍是放心不下,把从路上早餐小摊买的豆浆煮热了让他喝下垫胃,又半劝半强迫地灌了一次药,然后重新量了体温。
      五分钟后,谢衣盯着指向37°5的温度计,深为诧异沈夜这病情来得古怪,去得也蹊跷。
      沈夜出了一身汗,黏糊糊地浑身都不自在,他有轻度洁癖,这种状况怎么都不能忍,一定要去洗澡,谢衣好说歹说把他拦下来,自己兑了一盆温水动作迅速地给他擦身子,用浴袍一裹,赶紧推进卧室让沈夜躺下,拿被子严严实实包起来,生怕他着凉又生病。
      沈夜不耐谢衣小题大做,又拗不过他,只得无可奈何地由着他折腾。
      谢衣把沈夜安顿好,看了眼挂钟时针已经走到五点,今晚上诸事频出,回笼觉是别想再睡,他衣服也懒得换,只脱了外套,钻进被子里躺在沈夜旁边,一臂环过细韧的腰。
      “阿夜,过几天去做个身体检查吧,你好像经常发烧。”
      “我做过,结果都很正常”沈夜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倦倦的,有些低哑:“大概是体质的缘故,你别担心。”
      谢衣埋头在他颈窝,鼻尖触着他耳边湿润的耳廓和头发,闷不吭声地蹭了蹭。
      沈夜蹙起眉头,往旁边挪了下身子:“我身上都是汗,别碰。”
      谢衣将他捞回怀里抱着,脑子里反复着沈夜病中念着的那个名字,心里像是塞着一团乱絮,闷得难受,乱的心慌,隐忍半晌还是耐不住疑虑,沉声道:“阿夜,你烧得意识不太清楚的时候,喊了一个叫‘初七’的人……”
      沈夜呼吸声蓦地停顿,身体在他怀中紧绷起来,像是骤然拉进的弓弦。
      谢衣察觉他慢慢握拳,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咬了咬牙狠下心追问:“你说,对他很抱歉……这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闭了灯,窗帘挡去了外面渐渐亮起的天光,沈夜睁开眼睛直直盯着黑暗里虚空的一点,好半天才哑声道:“初七……初七是…是我之前的一个学生。”
      “我待他,有至为不公的地方,不,应该说是非常……残酷,我……我很……”
      “阿夜,别说了。”谢衣覆上沈夜发颤的拳头,把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柔地握住,低低叹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别总是记挂着折磨自己。”
      沈夜一怔,侧头看着他,似在疑惑他会这么轻易地把事情揭过不提。
      谢衣靠过去,在他额头吻了吻:“睡吧,今天好好休息,我去学院帮你请假。”
      沈夜看了他一会儿,近乎乖顺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闭上眼睛。
      谢衣给他拿的药里有安定的成分,沈夜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就呼吸平缓,安稳地睡了。
      谢衣抱着沈夜,睁眼看着透过窗帘的光线从灰暗到明亮,最后天光大亮,两扇布帘的缝隙间钻挤进一线深秋季节开始变得凉薄的朝晖。
      他起身穿衣,给沈夜掖好被子,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到晨光弥漫的客,拿起座机听筒,按下了一串号码,等待音没响几下,那边很快接通了。
      “喂,是瞳老师吗?”


      IP属地:四川7楼2014-11-30 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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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我收回之前对你的夸奖,智商下降的速度令人堪忧啊,谢衣。”瞳轻哂,毫不留情地刺上一句,神情却是异常严肃:“我倒是可以提点你一下,比如,阿夜有跟你提起过他的家人吗?”
        “阿夜的家人?……”
        谢衣有点答不上来,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对沈夜的家庭的认知几乎全是空白。
        沈夜不太喜欢提起家里的事,刚交往时谢衣问过几句,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只有一次,谢衣问起他家里都有哪些人,沈夜说有两个妹妹。
        他提起自己的妹妹时,眼睛里有很温和柔软的光,唇角翘起接近于微笑的幅度,冰雪消融的模样,谢衣看着看着,就顺应本心吻了过去。
        换做平时忆起这个片段,谢衣还有满腔的甜蜜,可现在被瞳郑重其事的问起,他模糊有了些不妙的预感,讷讷地道:“阿夜说,他有两个妹妹,好像叫……沈曦和华月。”
        “你见过吗?”
        “还没有机会见到。”
        “电话呢?照片总该有吧?还是说,根本什么也没有?”
        谢衣开始意识到问题所在,而瞳又在试图向他暗示些什么,胃里像是让人强行塞了一大块坚冰,冷得他声音都有点发抖:“……没有。”
        瞳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将视线转向落地窗,秋雨细细密密地划过玻璃,留下千针万线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连成灰茫茫的一片。
        “阿夜很讨厌下雨,到了这种天气,情绪就变得十分不稳定,说起来,你就是在这种天气遇到阿夜的吧……谢衣,你不觉得,你跟他的交往,太过顺利了吗?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点疑惑也没有?”
        “……”
        谢衣觉得的唇舌和思考的能力似乎都给冻住了,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言尽于此,剩下的你自己去想。想明白了,如果要离开他,请你尽快,不要让他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如果你铁了心认准了,我倒是,能再跟你多聊几句。”
        瞳语气沉静,无波无澜,他并不回头,低头看了一眼腕:“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
        这明显就是送客的意思,只比‘你走吧’委婉稍许。
        谢衣连道别的客套也忘了说,呆愣愣地走出办公室,带上门时近在耳边的沉闷响声,让他混混沌沌搅成一锅粥的思维多少清明了一些。
        冷风挟着细雨从走廊上席卷而过,钻进领口和风衣的下摆,风过时,毫不留情地将身体的温度一并卷走,谢衣裹紧了外套,手指瑟瑟地抖。
        一层秋雨一层凉。
        他想,现在已经是十一月的开头,这个月过到末尾,就是冬季了。


        IP属地:四川9楼2014-11-30 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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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黑色风衣的修长人影从对面街道走过时,谢衣正跟一群人挤在公交站台下,忍受着湿闷的空气。
          沈夜出现时,他正试图挤上想要搭乘的那路公交,然而他一贯温文儒雅谦谦君子,捋袖子扒开人堆杀出一条血路豪放做派谢衣怎么也做不来,于是意料之中的连车门边都没摸着,人被挤到了站台边上不说,中途还被一虎背熊腰的哥们儿不小心带了一拐肘,连眼镜也碰歪了。
          谢衣在冷风里艰难地举着伞,一手取下眼镜试图揩去上面的雨水,不经意间抬眼一瞥,那道身影隔着连绵细雨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模糊地映进他的视线里。
          起先他只觉得很熟悉,眯着眼睛注目片刻,等意识到那是谁谢衣差点惊得跳起来。
          沈夜?!他不在家里待着,雨天里跑出来晃荡做什么?!
          谢衣立即就想跑过去,然而交通灯恰恰恶作剧似的亮起绿灯,秒表慢悠悠地从六十秒开始倒数,车流如同开闸洪水汹涌而前。
          他被困在这边,心里发急又无法可想,只得紧紧盯住沈夜的动向,唯恐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沈夜并未撑伞,一袭黑衣在撑开各色雨伞的往来人流里显得尤其突兀,他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过街边一排橱窗,径直往前,一步也不停留。
          谢衣猜不出他要去哪里,眼见沈夜快要走到街道尽头的拐角,他再顾不得什么交通法规,趁着车辆较少的空挡,抬腿就往对面街跑,把协管员尖锐的哨声和喝斥远远抛在身后。
          所幸授课这些年他没荒废锻炼,在转过街角五米远,谢衣几步赶上,一把抓住了沈夜的手臂。
          衣裳已经被雨水浸透了,又湿又冷。
          沈夜挥手将他甩开,力道之大远超过谢衣预料,他竟倒退两步才站住,谢衣惊愣地看着他转过身来。
          雨越下越密,沈夜沉默地站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的神情和笼罩整个世界的幽暗雨幕连在了一起难以看清,一身黑衣像是要融进夜色里去。
          路灯迟缓地点亮,昏晦的光将他侧脸照得朦朦胧胧,长睫上沾着的雨珠闪着细微的光,眼睛则笼在更深的阴影里,晦暗幽深,像是秋夜里灰色的水雾浸了进去。
          沈夜冷冷地愣愣地看着谢衣,眼神空漠又抗拒,竟是陌生得很。
          谢衣惊骇得呆在原地,连伞也忘了撑,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呆站在冷雨里。
          一阵凛冽寒风刮过长街,谢衣冻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回过神来出声叫他:“阿夜?”
          沈夜怔了怔,皱了眉头有点疑惑的模样,他半垂了眼睫抬手按着眉心,隔了许久,才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渐渐回暖过来,表情也不再木讷冰冷,有了人的活气。
          “谢衣,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伞,在两人头顶撑开。
          他态度自然得挑不出差错,仿佛他们真的是街头偶遇一样,但从事实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谢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喉头蠕动几下,最后牵强地笑了笑:“本来在等公车,正好看到你,就过来了。”
          沈夜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蹙着眉从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有点生气地道:“头上脸上都是水,你带着伞为什么不撑?”
          谢衣头一回应付这种状况,脑袋几近短路,只能凭借本能做出反应,沈夜递给他手帕,他就呆呆地接过来往脸上抹,吸饱了雨水的碰到脸上的皮肤,冰得他又是一哆嗦,然后他总算想起,沈夜没有撑伞不知道在雨里走了多久。
          沈夜却浑然不觉寒冷似的,稳着伞柄的手指很稳,站立的身姿也是笔挺,脸色却苍白得发青,嘴唇微微泛着浅紫。
          谢衣赶紧脱下外套,不顾沈夜反对强行罩在他肩头,一手拉着他的腕子就往前疾走:“阿夜,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IP属地:四川10楼2014-11-30 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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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谢衣把两碗酒酿圆子盛上桌,玻璃推拉门哗地一响,沈夜一身浴袍披散着头发走进来,看了眼两碗甜汤的成色,眉峰一扬,微微笑了。
            “卖相还成,总算有些长进。”
            他脸色不再黯淡苍白,被热水熏蒸过,瘦削脸颊泛着潮润的淡粉,连薄唇都抿着浅淡血色,有难得的生气和暖意。
            谢衣心头一热,将乱糟糟绞缠不清的心绪暂时按捺下去,把拿在手里的调羹分到两只碗里,走到沈夜面前,低头给他整理松垮的领口,将缠在脖颈锁骨间几缕湿发拈出衣襟,拨到雪白的耳后,笑道:“沈老师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沈夜低下视线注视他手指的动作,忽然倾身过去在他唇角轻轻一沾又旋即撤离,看着谢衣呆呆的样子,眼里浮起笑影:“夸你呢。”
            谢衣遭他突然袭击,怔忪着还没回过味来,沈夜轻轻将他推开,在餐桌旁坐下端过一碗酒酿圆子,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谢衣摸了摸嘴角,被这个一触即分的主动亲吻挠得心痒,挨着沈夜坐下,握起沈夜搭在桌面的手轻捏,沈夜嘴角藏笑,自顾自喝汤,把谢衣丢在才挑起的旖旎气氛里视若无睹。
            撩完就跑说的就是这种人。
            谢衣颇有些委屈不忿,干脆抓着沈夜的手不放,沈夜隐在水汽后的脸现出几分无奈的模样,低斥了声胡闹把手往回抽,谢衣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加了几分力道偏不让他抽回手去,沈夜挣了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没有开电视的房间安静得出奇,连邻里都像约定好了似的一声不出,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点点滴滴敲在心上似的,不曾断绝,不可忽略。
            谢衣强行压抑的疑虑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低头心不在焉地把玩沈夜的手指,将四根光润细长的手指拢在掌心,牵至到唇边,吮吻形状姣好的指尖。
            沈夜全程心无旁骛地喝汤,任他在旁折腾,只在软热唇瓣触到手指时破功,蹙起眉侧过脸,要笑不笑地扫了谢衣一眼。
            谢衣只是专注地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眼睫打落两扇浅淡的阴影,目光也像是沾惹了暗影,温柔又浓稠,他突如其来地问道:“阿夜,你今天伞也不打就出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话刚出口,谢衣察觉沈夜的手指不自然地僵硬起来,随后神经质地稍稍蜷起,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把他紧张的情绪无遮无拦地传递过来。
            “我……也没什么事。”
            沈夜盯着面前的空碗,思索片刻,以完全不具有说服力的犹豫语气道:“只是想出去走走。”
            在雨里走了七站路只是为了散步?
            谢衣脸色难看地笑了下,也不去戳穿他,另换了话题:“阿夜,今年元旦,把你两个妹妹接来这边一起过吧?我们交往大半年了,我想见见你的家人。”
            沈夜神色陡变,嘴唇抿得发白,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道:“三天假期太短了,她们大概没时间过来。”
            谢衣将他神情每一点变化都看在眼里,听他推脱心已经冷了半截,勉力挤出一丝笑来,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自然,好商好量地道:“可以提前请假嘛,要不阿夜你现在打电话问问?”
            “不用了!”
            沈夜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大约觉得语气太过生硬,他顿了顿,又缓和下声音安抚谢衣:“现在才11月,到时候再说吧。”
            谢衣不予回应,只定定地看着他。
            沈夜看了他一眼,目光轻颤了下飞快躲开,起身收拾桌上空碗,低声道:“我去洗碗。”
            谢衣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才缓慢而机械地收回目光,转而盯着玻璃桌面上一道细小的刮痕,累积在胸口的不安、焦躁、惶遽……种种情绪消失一空,只剩茫然。
            他忽然有些后悔去找瞳。
            谢衣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勒令自己将脑子清空什么也别去想,洗漱完毕后走出浴室,连沈夜追着他的不安目光也没注意,独自回到卧房把自己摔在那张双人床上。
            房间里拉着窗帘,沈夜睡眠很浅,光线稍亮一些就睡不安稳,这套帘子是特别加厚过的,城市夜晚交织不灭的霓虹半分也透不近来,幽暗得像沉入深海底层。
            谢衣一只手搭着额头,怔怔地睁大眼睛,视线正对着的天花板隐没在黑暗里,只隐约晕出一点模糊的白色,像是眼睛过分疲劳产生的错觉。
            瞳的提示,加上沈夜异于寻常的表现,他的猜测基本可以坐实了。
            无论他有多不愿意把沈夜和精神分裂、妄想症一类的词汇联系起来,这似乎已经是摆到眼前避无可避的事实。
            谢衣焦躁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该怎么办才好呢?
            没过多久,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沈夜在他身边躺下,他动作很轻,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夜默不作声地躺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往他这方挪了挪,伸出一只胳膊慢慢环在他腰间,带着点犹豫不决和小心讨好的意味。
            谢衣鼻梁一阵酸热,不知怎的酸楚得几乎落泪,他强忍着没动,听沈夜在他背后低低地道:“谢衣,有些事情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更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
            他停顿少顷,似是在仔细的挑选词句,末了只是简短地道:“我对你不会欺瞒,你信我。”


            IP属地:四川12楼2014-11-30 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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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只在梦中听到过的称呼带着阴森的气息吹入耳孔,沈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覆在身上的帷幕把所有光线阻挡在外,他陷于纯粹的黑暗中,目不能视,然而压制着他的无形身体,还有如影随形的恶浊寒意,已昭示了对方绝非人类。
              无数梦境的碎片浮光掠影般从眼前一闪即逝,有令人浑身发冷的熟悉感,却始终无法确切记忆,只觉头痛欲裂。
              沈夜忍耐着头疼和控制不住的咳喘,努力发声:“你是……谁?”
              “呵呵……大祭司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掐住脖子的手顺着皮肤下浮起的脉络缓缓滑下,揪住衣领猛地将他提离地面再狠狠掼下,沈夜身不由己地撞上地板,喉头一窒挤出声低咳,耳里响起尖锐的嗡鸣声。
              “千年之中,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嘶哑嗓音贴近,冷气咝咝舔舐过耳廓,怨毒地道:“只有想着把你一片一片撕碎,想着你痛苦绝望的脸,我才能熬过千载时光,依附矩木残枝,重聚魔核回此世间……叫我如何感激你才好呢,大祭司大人。”
              “重聚……魔核?你到底……”
              “啧啧,原来真是不记得了。”
              沈夜下巴被掐住,粗鲁地抬起,无形的冰冷手指带着狎昵意味,蛇一般在脸颊游走,那东西惋惜似的道:“不仅没有法力,连记忆也变得残缺不全,大祭司大人这借人皇神力、凝天地清气化生的身体,当真不济事得很。”
              他说话时,有枝藤状的东西窸窸窣窣蔓生出来,爬上沈夜指掌,绕过手腕,随后死死一勒,切进皮肤脉管里去。
              沈夜咬紧的牙关溢出一声低吟,腕骨巨痛欲裂,血液大量从切口涌出,被飞快地吸吮干净。
              “既然大祭司大人不能施放神力,那我也只好采取下策,取你体内的血了。”
              住手!——
              生命迅速流逝的威胁让每一条神经都本能地紧绷起来,沈夜咬破舌尖,疼痛尖锐地刺入脑际压过愈发强烈的晕眩感,他发狠地挣扎,试图脱离这危险且让人欲呕的掌控,但缺氧和大量失血身体绵软无力,用尽全力的反抗被那东西轻而易举地一一化解。
              那东西似乎至为享受他屡屡抵抗又被压制的模样,力量随着血液源源不断地传导过去,没入沈夜手腕的枝干纠缠更紧,兴奋得微微发抖。
              沈夜下死力气咬着舌尖维持清醒,黏腻腥甜的血灌进口腔,吞咽不下,喉头痉挛欲吐,薄唇哆嗦着微启,便有一线嫣红淌下,蜿蜒着没入衣领里。
              那东西发出快意而恶毒的低笑,触摸沈夜惨然如纸的脸和沾血的唇,沈夜无力地偏了下头想躲开,被他卡住下巴强行扳回来,指尖细细抚过每一寸凉润皮肤,研开附着其上的细密冷汗,划下丝缕透明水痕。
              “沈夜,你该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真是……让人想要一把捏碎呢~”
              沈夜意识昏沉,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身体像被水藻缠着慢慢拖入冰河,不受控制,又重又冷。
              在他昏厥之前,缠裹手腕的枝蔓猝然松开,压制身体的力道随之消失,帷幔哗地一下被掀开,雪亮的灯光扑到眼前,瞳孔似扎进千万根冰针,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漫出眼眶。
              有人掌心覆上来遮住了他眼睛,大吼着把手电拿开点。
              沈夜从来没有听过谢衣这么失控的声音。
              一双手臂将他半抱起来,颤抖的手指抹过他唇边血痕,谢衣一声比一声更焦急地喊他,尾音竟带了隐隐的哽咽。
              沈夜眼睫急促地颤动,尽力张开,谢衣的脸映入摇晃模糊的视线,勉强得见一个朦胧轮廓,谢衣急切地说着什么,而他完全听不清。
              目光缓缓往上,越过谢衣头顶,紫黑色人形缠绕着枯腐枝藤,胸腔位置透出一点隐约搏动的腥红光辉,漂浮于半空。
              而谢衣与周围其他人似乎无所察觉。
              沈夜抬起僵冷发麻的手,揪扯住谢衣衣襟,想要出声提醒,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点点的翠绿色光粒在昏暗里浮泛起来,像夜河上的萤火,似的时而团聚时而散开,渐渐连成清晰可辨的图景,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树荫。
              他站在神农结界裂隙前,四周是族民震天动地的欢呼,谢衣在他身前半步,向他侧过头来灿然一笑,年轻俊秀的脸上还沾着偃甲爆破的一抹烟灰。
              “师尊,我们成功了!”
              沈夜唇角轻勾,正待说话,转瞬间面色忽变,一振袍袖把谢衣护到身后,抬手张开舜华之胄,巨大的金色法阵咒文流转,与一道正面袭来的紫黑色雾气相撞,光华大盛。
              两股力量相持不下,那东西忽地在空中急转,扑向一位赶来增援的新晋祭司,那人惨叫一声被黑雾团团包裹,片刻之间颓然倒地,双目无光,痴痴木木,像是被抽空了意识的傀儡。
              紫黑色雾气从那人身体飘离,凝化人形,缓缓降落与沈夜持平,尖利地笑道:“流月城的大祭司大人,在下心魔砺罂。”
              沈夜目光冷冽,一言不发将谢衣推后几步,抽剑两指并拢一抹,挥剑横斩。
              心魔倏然散开,躲开迎面而来的强横神力,远远地在半空重新凝聚成形。
              粗粝的嗓音桀桀笑道:“大祭司何必生气,我们力量相当,打起来岂非两败俱伤,不如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沈夜手腕轻转,长剑在空中划开一道圆弧,末梢曳着冷光斜斜下挥,挡住欲攻上前去的谢衣。 “谈什么?”
              砺罂在上空盘旋一圈,忽地隐去,又霍然现身于身前几步之遥,形同鬼魅。
              “你们打破结界,无非是想去往下界,正好,我也要设法吸取下界七情六欲,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


              IP属地:四川16楼2014-11-30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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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夜是孤儿,他的养父沈风是一位知名的探险家,沈风在北疆一片荒无人烟的雪地里发现了阿夜,那时候他看上去是三岁孩童的模样,孤身一人,不知岁数也不知来处,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沈夜。沈风并未婚娶,觉得与他有缘,便将阿夜收为养子。我们两家是邻居,沈风天南地北的跑,一年之中多半时间出门在外,阿夜常常寄宿在我家。”
                “阿夜十五岁时,沈风与人前往传说中的巫山神女墓探险,结果发生意外,十人左右的队伍全折在里面,后来救援队前去搜寻,只找到了沈风的背包,里面装着的东西,就成了他留给阿夜的唯一一件遗物。”
                “拿到那件东西之后,阿夜就开始出现异状,十多年里,他每晚都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到流月城、龙兵屿这些闻所未闻的地方,还梦到许多人,我是其中之一,还有沈曦、华月、沧溟、初七,以及你,谢衣。”
                什么?!
                谢衣浑身一震,差点泼了手里的茶杯,满眼惊愕地看向瞳,嘴唇嗫嚅着,不可思议地颤声问:“你说阿夜的梦境里……有我?!”
                “的确如此。我原先以为只是阿夜的臆想,不料后来当真见到你本人,与阿夜描述的相距无几,我也十分惊讶。”
                瞳瞥了愕然失语的谢衣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录音笔放于案上:“阿夜每次陷于梦境濒临崩溃,都会找我诉说,我担心他患了妄想症之类的精神疾病,瞒着他把他的梦境都录了下来,如果他情况严重到需要送医,就可作为治疗的第一手资料。他的梦都在这支录音笔里,你可以听听看。”
                沈夜的梦境很长,整整五个小时,全是他一个人的声音在讲述,那些不知是梦还是真实记忆的故事,残酷冰冷,甚少欢愉,沈夜的嗓音从少年的清亮过渡到如今的低沉醇厚,像是独自走过长而又长的时光。
                神农矩木,心魔砺罂,叛师弟子谢衣,活傀儡初七……
                谢衣闭了闭眼睛,狠狠按着眉心,觉得晕头转向。
                沈夜第一次见面就准确喊出他的名字,看着他时莫名其妙地哀恸与迷茫,对他过度的依顺,昏沉中喊出的初七……一切都有了答案。
                可是这种离奇荒诞、鲜血淋漓的事情,怎么可能确有其事,又怎么可能……发生在他所爱的人身上?!
                他知道了全部经过,但还是像听了一个跌宕起伏的高明故事,没有真实感,没有代入感,那像是发生在不存在的世界当中的事,与他和沈夜皆无关系。
                谢衣脸色青白,过度的惊愕让他浑身失温,冷得止不住发颤。他伸手去端起茶杯想啜饮一口热水,却恍恍惚惚打翻了杯子。
                一只手刚好可以盈握的精巧瓷杯在茶几上咕噜噜滚过一圈,茶水乱无章法地四下流溢,一股股顺着桌沿往下淌,谢衣呆看了一会儿,木然抽出纸巾擦拭水渍。
                重复这些毫无意义地动作倒是让他心神渐渐稳定下来,谢衣给自己换了一杯热茶,慢慢饮下,茶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热气见缝插针地钻进每一处血脉,待身体由内而外地暖和过来,冻结的思考能力这才重新活泛起来。
                谢衣感到咽喉生痛,像是刀片在历历刮着,连发声都变得困难:“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不是……妄想症之类?”
                瞳叹了一声:“我倒希望是妄想症。”
                瞳起身踱到窗前,往楼下看去。夕阳把街巷渲染成版画一样陈旧的昏黄色,下班下学的人们来来往往,主妇提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公交站台拥挤着赶车的人,每停靠一辆车都有人蜂拥而上、有人鱼贯而下,中学生骑着单车在狭窄巷陌间飞驰穿梭,白底蓝边的校服后摆被风鼓动,像是鸽子张开优美有力的羽翼。
                那是普通生活最寻常的景象,滚滚红尘,攘攘俗世,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生活于此,享受现实生活赋予的人事冷暖,酸甜苦辣。
                只有沈夜一人,永困于那座孤独高旷的流月城,被它带来的无尽厄运纠缠折磨。
                瞳忽然心生烦躁,蹙了下眉心,挥手拉上帘子,懒怠再看。
                “如果流月城大祭司是真,心魔砺罂是真,那你我都无能为力,没有人能帮到阿夜。”
                他言语向来沉冷平稳,然而这一句,饶是谢衣都听出苦涩来。
                谢衣沉默坐着,试图从大量信息中整理出最关键的部分,然而脑中一团混乱,半天理不出头绪,忽而灵光一闪,他猛地直起身来,急切问道:“阿夜的养父留给他的遗物,到底是什么东西?拿到它便能梦见这些事情吗?”
                “是一把破碎偃甲刀的残件,我先前也以为阿夜的异状是那把刀引起的,趁他不注意时碰触过,并无特异之处,”瞳见谢衣露出黯然失望的神色,顿了顿又补充道:“可能效果因人而异,你不妨一试。”
                房间陷入了持续而长久的沉默,夕阳沉入城市楼群之下,天光黯淡,暗蓝暮色汩汩流入室内,把一切裹入薄膜似的窒闷阴影中。
                最终仍是瞳打破了岑寂,一成不变的声调略为上扬,带上些勉勉强强的希望。
                “另外,我这次去A市,倒是有个意外发现。A市临海,附近有一座岛屿,那里雾霾笼罩,虫鸟不生,去过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染上不治之症,被当地人称为不祥之地。我出于好奇,雇船前去查探,居然在岛上见到了一个人。那人装束奇异,脸上戴着古怪的面罩,不知为何对我极为恭敬,他阻止我深入岛屿腹地,说那里密布恶浊之气,对身体有害,还说,那地方并非不祥之地,另有一个名字……龙兵屿。”
                谢衣霍然抬头,眼中光华乍现:“阿夜梦中提到烈山部族迁徙之地?!”
                瞳点点头,背过身去,一手撩开窗帘,遥望西天夜空浮起一痕淡白的月。
                “虽然龙兵屿已经荒芜,但那人很可能是烈山族人,如果带阿夜去找他,或许所有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IP属地:四川19楼2014-11-30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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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瞳给沈夜注射的安定剂量较重,傍晚时沈夜被谢衣喊醒,就着递到嘴边的勺子咽了些粥汤,才喝了半碗又昏沉睡去。等客厅的挂钟指向八点,瞳向谢衣告辞,让他有什么情况接打电话,然后提着医药箱去赶地铁末班车。
                  把瞳送走后,谢衣立即在家里翻箱倒柜,到处找瞳提到的偃甲刀残片。
                  其实,那件东西放在何处,谢衣是有大概线索的。
                  两人正式确定恋爱三个月后,沈夜搬来与谢衣同住,带来了整整十几个纸箱子,其中两箱是衣物用品之类,其余全是专业书和期刊杂志,把谢衣不到六十平米的客厅挤得水泼不进,地板兼茶几沙发都被占据一空,连下脚都找不到地方。
                  那天来临之前,谢衣一直怀揣不可言说的、类似娶媳妇儿一样的兴奋心情,夜里在枕上辗转反侧,调动自己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筹划了数套方案,准备与沈夜渡过毕生难忘的同居第一天。结果现实的冷水把谢衣泼了个透心凉,他们一整天时间都用来整理堆满客厅的纸箱子。
                  许多天的期待全部落空,谢衣恹恹地抱着纸箱走进书房,把大部头专业书一本一本放进柜子里,箱子渐渐搬空,零散书册下露出一件容器坚硬的棱线。
                  谢衣把剩下几册书拂开到一旁,埋在底下的器物展露出完整面貌,是个长方形的黑漆木匣,两寸宽五寸长,一只手刚刚能托住,外形朴拙别无修饰,漆面却水润柔滑,分外考究。
                  他把木匣翻覆看了几遍,正想打开看看,冷不防一只骨瓷白的手从旁伸来,劈手将匣子夺了过去。
                  谢衣一惊,转过头去,沈夜拿着那木匣,面无表情,脸色莫名有些冷。
                  虽说两人已经亲密的恋人关系,但不经同意翻人东西被抓了现行,谢衣仍是心中惴惴,讪笑一下,陪着小心喊了声阿夜。
                  沈夜倒没责怪他,面色不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恢复如常,只轻描淡写地说盒子里装着一件旧物,已经碎了,让他不要再碰。
                  然后沈夜把木匣拿出了书房,也不知收捡在何处,从那以后,谢衣再没见过那个匣子,他有时忍不住好奇询问里面装着的东西,都被沈夜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时间一长,他便渐渐忘了木匣的事。
                  现在想来,那个匣子装着的所谓旧物,应该就是沈风从神女墓中带出的偃甲刀残片。
                  客厅没有,储物间没有,卧室也没有……谢衣在不大的房间到处找,遍寻不着那个黑木匣子,只恨不得把地板墙壁一块块揭下来看。
                  最后只剩下书房没找过,但那是最不可能存放木匣的地方,谢衣确切记得,那时候,沈夜拿着匣子从书房走了出去。
                  谢衣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先翻了一遍书桌,把抽屉挨个拆卸下来,直到把桌子拆成了空壳也没见着木匣的影子。他大失所望,蹲在地上对着满地狼藉发了会儿愣,这才怏怏地站起来,开始把柜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往外取。
                  两人的书籍加起来数量惊人,慢慢在脚边堆积成山,木匣却是影子也没有,谢衣不禁沮丧起来,心不在焉地抽出顶层右侧一本厚如板砖的光电化学教科书。
                  那本书据目测厚度可观,谢衣下意识手腕用劲,拿在手里的分量却轻得蹊跷,他反而因为使力过猛重心不稳地往后仰,歪斜了一步才站住。
                  谢衣一下子揭开教材封皮,因为情绪激动力道再次出错,刺啦一声把封皮连带着几页纸整个撕了开来。
                  书本中间挖开一个长方形的凹槽,镶嵌其间的,正是那方黑漆木匣。
                  手指抚上漆面,凉润光洁一如当初,谢衣迫不及待地打开盒盖,一把偃甲刀的刀柄连着一截剑身,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
                  他听到胸腔里绷紧到极致的弦松缓下来的声音,想着那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把书本掏空再把盒子放进去,不由笑起来。
                  阿夜,你真会藏东西。
                  谢衣伸手向偃甲刀,在距离刀柄毫厘的位置停顿下来,他心脏狂跳,紧张得胸口生痛,嗓眼堵着什么粘滞的物质,喉咙自动咽了一下,却好像什么都没咽下去。
                  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最终一把握住了偃甲刀柄。
                  忘川。
                  头脑中无端地闪现出这个名字。
                  刀柄与手掌接触的部分耀出微光,谢衣惊愕地感到体内有什么在流逝,被手中残刀急速汲取过去,而后微光暴涨,烈烈光芒势不可挡地湮灭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待眼前亮蓝色光稍微减退,谢衣发现自己跪倒在地,忘川残片弃置在旁,黯淡无光,毫无出奇之处,仿佛刚才暴烈的光华只是一场幻觉。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取一空,谢衣试着起身发现自己暂时粘不起来,他一手撑在地上喘着气,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是一双式样古朴黑色描金的布靴。
                  今天发生了太多超出常理的事,足够把人震傻,谢衣以破罐子破摔的平静心情,抬眼看向房间里突然多出的人。
                  那人一身与靴子同样色系的衣服,腰封收紧,袖口裤腿皆束起来,极为利落干练,气质锋锐如霜刃寒芒。
                  直到看清那人的长相,谢衣心脏猛一紧缩,觉得自己还算正常人,面对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果然还是无法心如止水。
                  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唯一不同的是,那人眼下有两点暗红纹路,形如泪痕。
                  录音笔里的内容断断续续涌现脑际,谢衣试探着问:“你是……初七?”
                  初七不是完全的实体,他身体呈现出半透明,发出暗暗蓝光,要用现代科技来类比的话,他现在这样子,大概类似于全息影像
                  他专注地看着右手掌心,似乎在确定自身目前的状态,听到谢衣问话,于是稍稍移动视线,瞥去一眼。
                  谢衣原本有许多疑问,接触到初七的目光顿时全被堵了回去。
                  初七眼神看他的眼神没有内容,毫无惊奇,他好像一点也不疑惑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面前的又是谁,看着谢衣的眼神像是看房间里任何一件普通摆设。
                  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不超过一秒时间,初七转回视线继续盯着自己手心,掌中忽然闪过一丝翠青柔光,他眼中瞬间迸出惊喜之色,放下右手,抬步朝外走去。
                  不符合常理的人做出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举动,谢衣在原地愣了几秒,待看到初七向主卧走去,他连喊几声“喂,你做什么?!”,初七充耳不闻,走进去反手掩了门。
                  谢衣急忙起身,双腿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他站立不稳地跌了一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追了过去。
                  借着体重撞开卧室门,谢衣活到二十好几头一回体会到怒火冲脑的滋味。
                  初七坐在床边凝望无知无觉沉睡着的人,嘴唇无声地翕动,从口型判断,大约是“主人”。然后他闭上眼睛,虔诚地将一个轻吻落在沈夜额头。


                  IP属地:四川20楼2014-11-30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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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你离他远点!”
                    流失的力气与怒火齐齐卷涌上来,谢衣松开撑住墙壁的手疾步走过去。
                    身体却重重撞上一堵空气墙,一道蓝色光屏陡然张开在身边,严丝合缝地将他整个人围困其中。谢衣铁青着脸一拳砸上去,纹丝不动,甚至连声响也没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初七不予理会,一门心思地看着沈夜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伸出手去轻轻触碰沈夜的脸,指尖抹过挺秀的眉和紧闭的眼。
                    小心翼翼,珍视万分。
                    谢衣放弃与他沟通,用尽全力砸向眼前光华熠熠的屏障,他是个温雅好脾气的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在克制情绪上十分擅长,但谢衣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揍趴一个人。
                    初七守在床边良久,熟练地给沈夜掖好被角,而后他像是刚刚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起身到谢衣面前,隔着薄膜似的屏障地打量了他几眼,目光中不含任何意味,冷锐漠然,似是打量别人家的装饰柜里一件有瑕疵的陈列品。
                    谢衣怒火满腔地瞪回去,待留意到初七眼下两点红痕,他不禁发愣,瞳孔像是溅进了火星,灼痛难当。
                    他终于明白沈夜为何总是喜欢在这个位置抚摸流连,而看着他时眼中无处隐藏的难过又是为了谁。
                    初七盯着谢衣的脸,见他先是满脸怒气而后又恍恍惚惚,他微一皱眉,冷淡地道:“一般说来,我跟你是同一个人,你在不满什么?”
                    音色跟谢衣一模一样,语气却平板单调,听来如冻雨落冰湖,清冽霜寒:“你每日伴随主人身边,我却时隔千年才能见主人一面,你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你……”
                    一天之内连番受到惊吓,谢衣愣然地看着初七,觉得自己不仅是思考能力,连语言功能都一并被粗暴地碾碎了。
                    “你什么你,不敢相信?”初七见他一脸如坠五里雾中的茫然神色,唇角勾起丝讽笑:“也罢,若是可以选择,我也不愿是你。”
                    说完之后,他挥手撤去法术屏障,出手如电,精准地揍在谢衣的下巴。
                    谢衣没想到初七会突然发难,这一下来得既快且狠,他只觉下颌骨一阵剧痛,身体被那股力道推着不住倒退直到撞上墙壁,然后才摇摇晃晃地滑跪在地。
                    “抱歉。”头顶传来毫无诚意的道歉,初七声调平稳,若无其事得像刚才打人的是别个什么鬼一样:“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下颌痛至麻木,舌尖被牙齿磕破,口里充斥着鲜血热辣辣的味道,谢衣抬手抹过唇角,低下视线,看了眼沾上手背的血迹。
                    谢衣一直认为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有两根支柱最为牢稳,一为理智,二为仁恕,但现在看来,这两根支柱也并非那么坚不可摧,只要方法精当,要使之崩碎简直轻而易举。
                    眼前这位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仁兄,于此道显然颇为精深。
                    谢衣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低低地道:“现在我相信我们是同一个人……”
                    他取下眼镜放进衣袋里,站起来猛地拽过初七衣襟,拳头重重盖在相同的位置。
                    “正好我也想做跟你一样的事情。”
                    初七的脸被打偏了过去,身体仍是站得笔直,分毫未动。
                    他很快转过脸来,想了想,诚恳地道:“我只是灵体,没有痛觉。”
                    谢衣冷着脸,悻悻地松开手。
                    相互宣泄过对彼此的不满之后,空气里微妙的紧张感反而消退殆尽,两人静默几秒,看彼此终于顺眼了点,可以平心静气地与之一谈。
                    “你怎么会在忘川里?”最终还是谢衣先开口。
                    初七重新把视线转向沈夜,好像眼中只有这个人,再也容不下一事一物。
                    “当时神女墓塌陷,我灵力消耗过多,难以脱困,我担心回不到主人身边,便将一缕灵识附在忘川上,这样一来,即便我困死墓中,只要将来有人将忘川带出墓室,我或有机会再见主人一面。我附于忘川,不知沉睡多久,直到不久之前,我感应到主人一丝灵力,这才从长眠中醒来。”
                    他说着便蹙起眉,摇了摇头:“我欣喜之极,立即想现身相见,然而忘川之中蕴藏着强横灵力,我竟被禁锢在内,挣脱不得。我虽能借用主人之力,但主人的力量不知为何时强时弱,我怕冒然取用,于主人身体有损,只好静待时机,隐忍至今……”
                    谢衣虽然感慨他一缕执念千年不散只为一人,但听到这里仍忍不住凉凉地打断:“所以我拿到忘川时,你就毫无顾忌地把我的力量全部取走了是么……”
                    初七睨了他一眼,神色冷峻如常,理所当然地道:“你我即为一体,我借用自身力量有何不对?再者,你现在还不是会说话会喘气,活蹦乱跳得很。”
                    谢衣默默咽下一口闷气,他现在浑身乏力仅能勉强站稳,小腿肚子还在不受控制的细微打颤,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活蹦乱跳’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还有张口噎死人的潜质,以后或许可以跟瞳一较高下。
                    “喂,你,”
                    谢衣正出神,初七突然问:“你想找回记忆和力量吗,我可以帮你。”
                    谢衣自然是愿意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惨痛往事,他若只是听众,根本不可能感同身受,让沈夜一人背负未免过于沉重,况且,如果能够找回力量,他就能与沈夜共同应对心魔砺罂,让他不至于独自一人身陷险境。
                    “你要怎么帮我?”
                    初七扭头看了他一眼,即便他很快转回视线,谢衣还是看清了他眼中不作掩饰的嫌弃:“自然是与你融合,你并非没有力量,只是不懂如何驾驭,而且,我脱离忘川禁制时已将其灵力化归己身,与你融合之后,这股力量也会过继给你。”


                    IP属地:四川21楼2014-11-30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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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来一派轻松平淡,谢衣却震惊继而黯然:“那你……不是会消失?”
                      初七唇角轻勾,好像他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沉静地道:“我原本早就不复存在了。”
                      空气滞重得厉害,吸进体内便沉甸甸地庸塞在脏腑,谢衣胸口发堵,深深地吐出口闷气,手指捏着鼻梁架眼镜的部位,抿着唇迟疑不决。
                      以初七消散换取记忆与力量,这种事情实为残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赞同。
                      “你不必负疚,”初七瞑目片刻,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凛锐如昔,语调平平地道:“说到底,你也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他话音才落,忽然一把扣住谢衣脉门,立即有丰沛灵力源源不绝地涌入血脉,须臾之间灌注四肢百骸每一处脉络,如同汪洋洪流倒灌百川。
                      随着灵力转移,初七的身形开始变淡。
                      谢衣急忙甩手试图挣脱,但扼在命脉上的手指像是给他上了个铁箍,他讶然失声:“你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见阿夜一面,为什么不等他醒来?”
                      初七坚决地摇了摇头:“已经有太多人消失在主人面前,不必再让他难过。” 他抿了抿唇,唇边慢慢泛出不明显却足够柔软的笑容:“我能见主人一面,已经足够了。”
                      初七忽然侧过头来,认真地盯视着谢衣,神色肃然,像是即将把自己最为宝贵之物交付出去。
                      “主人一生幸苦,我在流月城陪伴他百余年,未曾见过他有片刻安闲、片刻欢愉,这一次,你能做到珍之重之,不离不弃吗?”
                      谢衣被说不出的强烈难过扼住了咽喉,他强迫自己牵动嘴角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声音却仍有些异样:“你不是说,我们是同一个人么?”
                      初七一怔,随即极淡的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说的是。”
                      之后他不再说话,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沈夜,仿佛要以目光为刀笔,将他形貌的每个细微之处一笔一划刻入灵魂,以初七的身份,永远记忆下来。
                      初七想起仍在流月城的时光,纵然时光荏苒千载,那段记忆依旧清晰如昨。
                      主人没有多少任务交给他,他大半时间隐匿于神殿的阴影里,在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近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他的主人。
                      直到最后,他都不曾跨过那一步之遥的距离。
                      因为主人不需要一个修补拼凑而成的替代品,即便他走到主人身前,主人也只会盯着他身上的裂痕与残缺。
                      他的胸膛里早已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本不该再有奢望,但却滋长蔓生出许多不被允许的灼烫念想,他一百年中都在不间断地清理那些危险的念头,将它们齐齐斩断然后深深掩埋。
                      从始至终,他只能站在主人身后,看着他。
                      虽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但终究还是,有一点点遗憾。
                      不多时,涌入谢衣身体的灵力逐趋干枯,初七仅剩稀薄轮廓的身影完全消散之前,他抬起手臂,郑重地把掌心按在胸口,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耳边没有听到一丝声响,连空气的些微震动都没有,谢衣脑海中却凭空响起清晰的语声,像是由他自己意识深处发出的一样。
                      “主人,我回来了。”
                      沈夜醒来时,神思一片清明,他抬手按着额头,诧异于这次过于深重接近死亡的睡眠,连潜意识都停止工作,睡了这么长时间竟连一个也都没有。
                      优质的睡眠让身体得到充分修休整,灌进铅水似的沉重感消失了,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不适之处,就连手腕也……
                      思绪猛然抽离成天边微云一样的东西,沈夜脑中空白了一瞬,醒过神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
                      卧房拉着厚实窗帘,仅有一盏落地灯在角落发出昏晦的光,谢衣坐在床边一张轻便椅里,握着他受伤的那只手腕,沾血的绷带扔在被子上。
                      谢衣头低着,滑在脸侧的头发拂下两片阴翳,把他的表情遮盖住了。
                      “谢衣,你……”
                      谢衣松开手,露出覆在掌下的一截腕子,瓷白光洁的皮肤一丝痕迹也无。
                      察觉到腕上残留的灵力,沈夜面色雪白,紧蹙了眉心,声音冷厉微微变了调:“你碰了那把偃甲刀?”
                      谢衣轻微点头:“我拿了忘川,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叛师弟子谢衣、偃甲谢衣,以及初七。”
                      他定定地看向沈夜,瞳仁的颜色很深,沉淀着复杂莫名的情绪,他看了沈夜一会儿,淡微地笑了:“阿夜,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沈夜被他注视着,嘴唇颤颤地几番开合却欲言又止,他默然良久,眸光一沉,凝定地投向谢衣:“谢衣,事关烈山部存亡,我所作所为,至今不悔。但我对你所做之事,确实无可原谅。”
                      他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褥,掌骨一根根浮起,用力过度的模样。长睫低了低,沈夜避开谢衣的目光,低缓地道:“如果你愿意,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如果你恨……”
                      下巴被人强硬地抬起,谢衣吻住沈夜锐薄冰凉的唇,舌尖热切地叩入齿关,长驱直入径直抵到喉口,把他接下来的话用一个深吻堵了回去。
                      沈夜被谢衣推着后仰,身体重心失衡,条件反射地环住谢衣脖子。
                      谢衣直到把沈夜吻至失神才放开对他唇齿的纠缠,转而把他抱进怀里。重拾的记忆太过稠厚,谢衣感到行将溺毙似的呼吸艰难,身体每一部分都在发抖。
                      他隔了许久才颤声道:“阿夜,你觉得我会……恨你?千载之前,无论我是何身份、是生是死,都从未对你有过丝毫怨恨。”
                      谢衣喉头止不住哽咽,几近语无伦次:“你之前对我千依百顺,是想要补偿我?可你……你最后孤身一人,为流月城陪葬,谁又来……补偿你?”
                      “阿夜,对不起,” 谢衣更紧地把沈夜勒进怀里,声音遏制不住地染了哭腔,变得支离破碎:“留下你独自一人……对不起……”
                      沈夜感到谢衣扑在他脖颈间的滚烫呼吸,继而有更为灼热的液体濡湿了颈窝的皮肤,那股热意渗透下去一直蔓烧到胸腔里,将那些枝枝蔓蔓缠绕多年的阴郁心绪焚烧一空。沈夜心血沸腾,勃勃脉动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嘴唇张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不由得闭上眼睛,紧紧回抱住谢衣颤抖的肩背。


                      IP属地:四川22楼2014-11-30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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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谢衣刚恢复记忆那两天特别粘沈夜。白天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晚上也不见消停,沈夜半夜醒来,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对上近距离直勾勾盯视过来的眼睛,一惊之下伸手推去,反被人捉住腕子,牵至唇边细细密密地吻,从指尖吻至掌根。
                        沈夜拧起眉心,不胜其烦。
                        夜里第三次被身边灼热而强烈的干扰性眼神盯醒后,沈夜脸色沉黑,唇角微微抽动,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枕头照谢衣脸上拍去。
                        “有病找瞳,没病给我安生睡觉。”
                        谢衣被枕头拍脸也不恼,仍旧心无芥蒂地偎过去,两手把沈夜圈进怀里,不管他手脚并用地往外挣,牢牢地把人扣在怀里,嘴唇挨挨擦擦地去吻沈夜耳廓,声音柔得能滴下水来:“阿夜别生气,初七等你太久了,他很想你。”
                        他这么一说,沈夜火气再大也给相继涌起的无尽心酸与柔情浇灭,在谢衣抱得死紧的怀里艰难侧身,主动去回手揽在他腰间。
                        谢衣得寸进尺更加来劲地缠上去,亲吻从耳廓顺着脖子往下没入领口里,唇瓣贴在锁骨间的凹陷处吮吻不休,酥麻快感过电似的沿着神经末梢窜上脑际,沈夜不由自主扬起头颈,眯起双眼浅浅喘息。
                        彼此都给撩拨得呼吸粗重起来,沈夜仰着头,手指攀在谢衣后颈,轻软地揉抚那片皮肤,谢衣抓住他一只手送到唇边,衔住秀致的食指指尖轻轻一吮,随后把他双手按在头顶,一个翻身把沈夜压在身下。
                        低吟深喘与肢体交缠发出的黏腻水声一直响到半夜才渐渐止歇。
                        第二天日上三竿两人才分别起床,沈夜按着酸痛的腰,深刻反省自己对谢衣柔情攻势防御度过低,谢衣笑眯眯地给他做按摩,整个人精神焕发神清气爽,感到生活无限美好。
                        只可惜心魔砺罂未除,这样安宁平和的日子也不过昙花一现。
                        沈夜在做正事上一直雷厉风行,谢衣刚从浴室出来,就被他招手喊到沙发上坐下,听他审慎严密地分析起来:砺罂既与矩木枝融合,则荣枯与共,他取走自己的血却未下杀手,便是为了以神血之力滋养矩木,而神力清正,难以与魔气共存,他要适应并融合神血,必定耗时良多。但他为了获得更多的神力,迟早会再次现身,所以在这之前要做好将他一举消灭的万全准备。
                        没有人比沈夜更了解矩木,谢衣不需做任何判断与质疑,他一面听着,一面尚有余暇琢磨龙兵屿的事。
                        如果没有恢复记忆,他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前往龙兵屿的行程,然而现在不同,他不再是听众和局外人,据瞳描述,龙兵屿的情形必不乐观,若是去后见到烈山部覆灭于历史烟尘的废墟,他定然痛彻心扉,而沈夜的心情,更是不忍设想。
                        挣扎半晌,谢衣还是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把从瞳那里听到的情况转述给沈夜。无论烈山部如今是何种模样,沈夜都有权利并且应当知道。
                        谢衣忐忑地观察沈夜的反应,沈夜抿唇不语,看着他的脸像是看着遥远处形状奇异却模糊不清的东西,愣了接近十秒。而后他快速地牵了下嘴角,不带半点笑意,仿佛听了一个不仅拙劣而且骇人听闻的笑话。
                        “不可能,”沈夜缓慢,然而笃定地道:“龙兵屿是一处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的地方,我亲自去看过,那里绝无可能浊气密布,虫鸟不生。”
                        “阿夜……”
                        谢衣忧心地去握他放在桌面的苍白手指,沈夜腾地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转过头目光笔直地看向谢衣,更加坚定不移地道:“一定是防止外人进入的幻术结界之类,这种小把戏对烈山族人来说,再简单不过。”
                        烈山部族天生灵力强盛,制造幻术屏障来隔绝外界的确不稀奇,但遍布岛屿的浊气实在难用幻术来解释。
                        谢衣这样想着,不附和也不反驳沈夜的推断,走过去握住了他紧绷的瘦削肩头,柔声道:“瞳并未深入岛屿腹地,里面的情况还不清楚,我们不要在这里一味瞎猜,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们乘坐当天下午前往A市的班机,五点半登机,飞越两个省区浓云覆盖的阴郁天空,在A市机场降落已经是夜晚九点半,转大巴到离岛屿最近的村落又用了将近两个小时。那里是被繁华城市远远抛弃在身后的角落,土路上没有路灯,不见行人,村中一片漆黑不闻声息,码头上停泊着零星几艘采砂船,船夫在岸上点亮煤气灯,围在灯下抽水烟或吃宵夜。
                        寒冬腊月的夜晚,海水在冷月映照下呈现出墨汁般浓稠的深黑,风急浪涌,浊浪排空,站在岸边连说话都变得吃力,耳里灌满浪头高高举起又轰然摔下的喧响。
                        谢衣去跟船夫交涉雇船出海的事,船夫们听他们要去十海里外的岛屿,没有一个人肯载他们,七嘴八舌地进行劝阻,乡音拗口难懂,只能勉强分辨出“不祥之地”、“怪病”几个词汇。
                        最后谢衣高价说动了一个船夫,条件是不靠岸,只把他们送到附近浅滩,过两日天气晴好些,再去相同的位置接他们回去。
                        起锚时其他人都站在岸边指指点点,用当地话既叹且骂,谢衣听懂了大概意思,说他们脑子有病,不想活了。
                        小船在浪涛中颠簸,如风中枯叶被巨浪抛来摔去,拍击得摇摇欲散,好几个浪头打上船来,掌舵的船夫浑身浇透,他们坐在船舱里也未能幸免。
                        好在船夫性格坚毅经验丰富,面临险况丝毫不乱,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谢衣抓牢扶手,一臂紧紧地揽着沈夜,沈夜也抓着扶手,心思却半点不在此处,对险恶航程全无感觉,视线远远落在船舱外,找寻隐没于夜色和浪涛之间的龙兵屿。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驶过了一个分界点,风浪奇异地不再凶猛,变得温驯起来,船夫沉沉地舒了口气,抹去脸上汗水与海水混合的液体,抬眼一望:“快到了。”
                        前方不远处,庞大黑影匍匐于海面,显现出上古巨兽尸骸似的古怪形状,悄无声息中似乎隐藏着某种不详的东西,岛上一星灯火也没有,纯粹的黑暗笼盖了整个岛屿。
                        谢衣感到手臂间沈夜的身体绷紧到极致,他自己也紧张得咽喉疼痛,像是突然扎进去了一根刺。
                        船缓慢平滑地驶入浅滩,沈夜忽然起身几步跨出船舱,不待停稳就跳下船去,踉跄了一步,很快稳住身形,踩在齐膝的浅海里,涉水而去。
                        谢衣跟着跑出来还是没来得及拉住他,船夫被沈夜危险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在船头大声斥骂,谢衣匆忙掏出钱包付过一半费用,跳下船朝沈夜追了过去。
                        沈夜已经从缓坡登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谢衣踏出冰冷刺骨的海水,沿着同样的路线上去,用尽可能最快的速度赶到沈夜身边。
                        踩上岛屿地面谢衣便感到一股强烈的恶浊之气,而他终于站在沈夜身边跟他看到同样的景象,之前构筑的侥幸期望在心中雪崩似的坍塌,谢衣被巨大的惊愕钉牢在那里,不会动了。
                        面前是一片凄冷荒芜的密林,枯树像是伸向天空求乞着什么的干枯的手,树下荒草丛生,地面覆盖着死去的苔藓地衣。这里像是童话里才有的黑暗森林,或是奇幻电影中才能见到的阴森景象,肉眼可见的雾霭萦绕在岛屿上空,没有声息,海上狂暴的风声像是被什么吸进去了一样。
                        一切皆已死绝。
                        这个念头带着锥心蚀骨的寒意划过心脏,有那么一瞬间,谢衣以为胸腔中那个维持生息的器官已经不会跳动了。
                        沈夜凝然站立的身形动了动,试探似的朝前迈了一步,然后直直朝薄雾掩盖下的密林走去。
                        “阿夜,等等!”谢衣回过神来,紧跟上前,伸手去拉住他。
                        “两位请停步。”一道清润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谢衣四下环顾,只见一袭白袍从十步开外的几株枯树背后转出来。
                        天边一抹微云遮住了月亮,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岛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人站立不动,面容身形俱是模糊不清。
                        “前方浊气深重,对身体大有妨害,二位若无事,还请速速离去。”
                        这应该就是瞳提到过的人。
                        沈夜转过头来,望着那人:“这里……是烈山部居住的地方?”
                        他的语气仍是平稳,只是嗓音干哑得走了样。
                        遮住纤月的那抹薄云慢慢飘移开去,挂在中天的月亮重又明亮起来,洒下冰冷银辉,把世界刷上一层霜白。谢衣这才看清那人穿着烈山部低阶祭司的衣袍,脸上扣着半副黄金面具,露出下半张脸的轮廓竟是意外眼熟。
                        那人隐在面具后的眼睛似乎也怔怔地看着这方,他脚步微晃地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伏身拜倒在地,颤声道:“傀儡人十二,参见大祭司大人!”


                        IP属地:四川23楼2014-11-30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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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十二把他们领进一间木板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面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一张木桌配上两把椅子,最里面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床边立着木架,上面摆了几卷竹简。一枚水精石置于桌上,泛出泠泠水波似的冷光,把空荡四壁照彻得雪洞一般。
                          十二恭敬地把他们让上座,自己侍立在旁,欠了欠身,低头歉然道:“寒舍简陋,多有怠慢,请二位大人见谅。”
                          谢衣摇摇头,未及说话,沈夜开门见山语气生硬地问:“烈山部人是迁离此地了?他们现在何处?”
                          十二一愣,两手下意识合在身前,十指绞紧,微微低下头去,嗫嚅着道:“回大祭司大人,并非……迁离……”
                          沈夜死死盯着他,眼底浮出层浅淡的血气来。
                          十二喉头哽了半晌,用力闭了下眼睛,这才下定决心似的道:“烈山部族已经……”
                          “我知道了。”沈夜哑声打断,忽然闷哼一声,微弯下腰,泛白的手指攥住胸前衣襟,虽是极力忍耐身体仍是轻轻颤动,仿佛痛苦难当。
                          “大祭司大人!”
                          “阿夜!”
                          谢衣连忙靠过去,手掌抵上沈夜背心,想为他渡些灵力过去。
                          沈夜一手将他推开,自己勉强压制气息,抬起聚焦散乱的眼睛,微喘着开口:“怎么回事,说。”
                          十二见他脸上唇上一片冷厉青白,不敢贸然说话,只无措地望向谢衣。谢衣不顾沈夜推拒,抓过他攥起的手强行掰开,把两人掌心相抵,将自身灵力绵柔地传导过去,替他调理因神血沸腾而混乱冲撞的内息。
                          接到十二半是询问半是为难的眼神,谢衣无声地叹了口气,幅度微弱地点了下头。
                          十二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合在身前的双手,偃甲皮肤泛出毫无生气的白,稍一用力像是骨节都会支棱出来,他闭目片刻,嘴唇抿了几抿,这才低沉地道:“烈山部族迁移到龙兵屿之后,在此地繁衍生息,绵延数百年之久。其间,族人引进农桑耕织,适应下界衣食,并与外界偶有往来,甚至有少数族人与下界之人通婚。数百年中,大家都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日积月累的,仍是埋藏了不少隐患。”
                          “有少部分族人,初染魔气时并无异样,年深日久后才出现魔化的迹象,形貌发生异变,性情也变得凶暴无常,并且,他们死去后,魔气不会因为身死而消散,而是团聚不去,渗入水和空气之中。族人虽不受魔气影响,但下界之人却无法承受,洋流和海风把魔气带到沿海的村落,那里的人日渐受魔气熏染,有的重病有的死去,引起了修仙门派的注意。”
                          “那一代的大祭司察觉到可能面临的灾祸,一面命人另寻安身之处,一面为防魔气继续扩散,在龙兵屿四周设下结界,阻断与外界往来,并把魔化的族人拘禁起来,命人研究治疗化解之法。大概是这一系列政令过于仓促,族中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大祭司即将带领族人迁往别处,在此之前,会暗中处决异变的族人。受到拘禁的族民不知从何处探听到消息,无人甘心就死,于是联合起来发动叛乱,趁守卫交班防卫最为松懈时,他们杀死看守突破牢狱,逃了出去。”
                          “他们逃到附近村落,不幸碰上一些前来调查魔气伤人之事的修仙门人,那些道人见他们形貌怪异,又身染魔气,于是一口咬定是他们作恶,双方大打出手。族人魔化后力量大增,修仙门人死伤惨重,混战中还殃及了附近百姓,消息很快传到各大修仙门派和朝廷,最终把战火引向了龙兵屿。”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有太华山、天庸城与百草谷力陈事关人命,不可轻率,但朝廷与其他门派认定我们必将魔化伤人,终成大患,声讨之势远大于反对之势,他们最终集结兵力,围剿了龙兵屿。”
                          “那一役极为惨烈,我族无论老弱妇孺都未能幸免于难,而我自己,其实也在战争中死去了,”十二以手按向心口,眸光微动却分辨不出是何心绪,只涩然道:“瞳大人在我身体里埋下的,是一对双生母蛊,一方死去一方会从休眠中醒来,继续维系这具身体。我‘死去’几日后,再次苏醒过来,龙兵屿已空无一人,只剩断壁残垣。”
                          房间被沉重的缄默埋葬,沉入了深海低层似的,没有人说话,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只有桌上的水精光芒跃动,好像它才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十二停顿稍久,看着沈夜脸上惨淡颜色,忍不住急急地道:“大祭司大人您切勿过于伤怀,这话论理不当由我来说,请恕十二僭越。我们这样的上古遗族,要生存下去本事极为艰难之事,您拼尽全力为我们换来一线生机,但之后的路仍是困难重重,一步不慎,满盘皆输,走到如今局面,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但即便如此,有您所做的一切努力与牺牲,族人才有机会享受下界的风物与阳光,平静安宁地度过数百年,无论历史如何书写,无论下界之人如何看待,烈山部人都将您铭刻在心。”
                          沈夜没有回应他,眼睛里封冻般寒彻,神色间也无半点悲戚,一派冰冷平静,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IP属地:四川24楼2014-11-30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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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形一动,谢衣从失魂落魄中回神,强行稳下心绪,赶上去跟在沈夜身后。从十二口中听闻烈山部惨烈结局,他已是痛如万刃穿心,何况沈夜。
                            谢衣不敢喊他也不敢拦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沈夜却停下脚步,并不转身,只沉静地道:“你回去。”
                            “是。”谢衣几乎脱口而出,仍是站着不动。
                            “我让你回去,没听到?”沈夜的声音又倦又冷,带着不容商量的刚硬坚决。
                            谢衣无法,实在不放心让沈夜一个人,只得软声相求:“阿夜,让我陪着你。”
                            沈夜闭口不言,谢衣以为他有所松动,不料忽然浑身沉重,脚下的地面光华闪烁,巨大的金色法阵将他禁锢在阵眼,他试着动用灵力与之抗衡,竟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沈夜施下禁咒后,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去,枯枝掩映间,隐约可见月光映照下一些残破建筑的轮廓线。
                            “阿夜!——”
                            谢衣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咒术,急得提高了声音喊他。
                            沈夜停了一停,语气终是柔缓了点,低声道:“我只是去看一眼。”
                            他不再停留,拨开眼前交缠的枯枝走进林中,背影完全被遮盖住,谢衣只听见他踩着枯败枝叶发出的脚步声,在黑暗与阒寂中,孤独地渐渐远去。
                            林间是一大片廓落平地,青石道路周围分布着与流月城建筑风格如出一辙的房屋,众星拱月般围着神殿,那些宏阔殿堂皆已损毁,石柱倾塌在地面,巨石散落各处,上面还残留着战火烽烟的痕迹。
                            除了房屋,还有荒废的农田和水井,族人生活的残影依稀可见。
                            龙兵屿是他亲自挑选的迁居之地,他曾希望沧溟和小曦都能来看看,下界温暖明亮阳光下,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那是与流月城完全不同,生机勃勃的景象。
                            他以为一切结束之后,烈山部会在这里千年万载地生活下去,他也设想过,他们或许会去更好更远的地方,却不曾料想,这里会是最后埋葬烈山族的坟场。
                            沈夜手指抚上神殿甬道上一根屹立不倒的石柱,上面印刻的文字已被时间风化,大部分腐蚀严重,只有一句还有迹可循。
                            那是一句祷文。
                            “日月縢骧,光华永在。”
                            沈夜闭了闭眼睛,指尖刺痛起来,那股痛楚一直蔓延到骨髓里去,然后消失于无形,再无感觉。
                            他交付所有,换得一线生机,却还是逃不脱这等凄凉结局。
                            日月光华,天地神明,何曾眷顾过烈山一族。
                            沈夜长久的站在神殿下,什么都不再想,也不觉得痛苦,像是身体里所有活的会动的东西都不存在了,与死去的一切融为一体,埋葬在此地。
                            不知不觉间眼前一黑,有人从身后覆住他的眼睛,以柔和的力道把他拥入怀中,谢衣身上的温暖体息从背后传来,他这才感到冷。
                            “阿夜,别看了。”
                            谢衣只觉怀中的身体冷如坚冰,被他拥住亦是坚冰般无知无觉,掌心有睫毛末端轻轻刷过的柔软触感,而被覆在下面的那双眼睛,干涩得没有一点水汽。
                            谢衣恨不得替他哭。
                            他放开沈夜,转到沈夜面前,直视那双空茫没有焦点的眼睛,肃容道:“阿夜,你听我说,我相信烈山族的血脉,至今仍留存于世。十二方才也说过,烈山族有少数人与外界通婚,而且龙兵屿出事之前,那一代的大祭司,已在另寻迁居之处,或许,暗中迁了部分人过去,只是其他人并不知晓。等心魔砺罂的事情结束之后,我跟你一起去找,如果我的寿命不够长,我就做一个偃甲,陪伴你继续找,不管用多长时间,一定能找到烈山族遗留的血脉。”
                            沈夜不语不动地看着他,深黑瞳仁掠过一痕水光,附着其上的冰层有了一丝软化消融的迹象。
                            谢衣握住沈夜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心口:“阿夜,你信我吗?”
                            沈夜慢慢握掌成拳,指节抵着那处清晰有力的脉搏,深吸了一口气,回望向谢衣,眼中坠入了一片月华似的流光泛动,终是沉声说道。
                            “我信。”


                            IP属地:四川25楼2014-11-30 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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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十二没在房间,沈夜走下楼梯到一楼前台,守在那里的中年妇女坐在烧得正旺的木炭盆边,正百无聊赖地打毛线。见沈夜下来,热情问候了几句他的身体情况,然后告诉他,跟他一起的那位房客刚刚出去了。
                              沈夜走出旅舍,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冬日月夜,夜空一丝云絮也没有,清澈幽邃,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海,形似半枚铜钱的月亮浮在中天,心外无尘的模样。
                              空气洁净冰凉,月光纤尘不染,在这样的月色下,所见一切皆毫厘毕现,摊开手掌,连掌心的纹路都历历在目。
                              乡镇外围是一条沿着海岸线建立的防波堤,十二独自站在那里,遥望海天相接的远远一线。
                              “这么晚了,还不睡?”沈夜沿着楼梯走上堤坝,站在十二旁边。
                              十二一愣,回过神来,连忙欠身行礼:“大祭司大人。”
                              他换上普通的服饰,面具也取了下来,脸庞白皙,下颌尖尖,五官单独来看很是清秀,组合起来却是平平常常的模样,唯独一双眼睛光华潋滟,很有些明澈动人的味道。
                              沈夜的脸色在月光下愈见苍白,十二不无担忧地道:“大祭司大人,夜里风冷,您的身体……”
                              “无妨。”沈夜略一摆手,顺着十二方才凝望的方向看去,那里是龙兵屿所在方位,距离太远,隔着朦胧月色,茫茫烟水,连隐约一线轮廓也看不见。
                              “我早已不再是大祭司,这些虚礼都免了吧,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十二断然摇头,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再次欠身,郑重地道:“您在烈山族人心中,永远是大祭司大人。”
                              沈夜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念问道:“瞳在我和谢衣之前来过龙兵屿,你为何不与他相认?”
                              十二双手在身前合拢,垂下视线看着防波堤下涌起又褪去的潮水:“瞳大人既已转世,那么过往逝同烟云,一切重新开始,又何必让他为往事所累。再者,我千载之前已是死物,将来也永远是死物,原本不该再与活着的人有所牵连。”
                              沈夜哂笑:“该说你是太看得开,还是太看不开。”
                              十二眼里映着水波里摇曳不定的月光,平静地道:“无论看得开看不开,时间都已过去太久了。”
                              沈夜不予置评,沉默一会儿,神色肃然地看向十二:“闲话不提,我这么晚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
                              十二听他说得慎重,不觉挺直脊背,神色一凛:“请大祭司吩咐。”
                              “对付心魔砺罂,我已想好一个万全之策,如果能把他先行封印,再加上神剑昭明,那么将他一举消灭,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
                              十二乍听之下觉得此法可行,仔细一想却觉甚为艰难,沉吟着道:“神魔之力过于强横,普通的封印术怕是难以奏效。”
                              “这个你不必担心,”沈夜语气笃定,似是成竹在胸:“我会传授你冥蝶之印,然后你再把咒印施放在我身上。”
                              “施放在……您身上?”十二惊疑不已,困惑地看着沈夜,嗓音也染上了几分犹疑:“越是强大的封印术,反噬之力越是剧烈,大祭司大人……”
                              沈夜眉头一蹙,冷声道:“你不必知道,照我的话去做便是。”
                              十二低下头去,嘴唇紧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忽而抬眼直视沈夜,毅然道:“大祭司大人的命令,十二不敢不从,但十二斗胆,恳请大祭司大人言明冥蝶之印反噬作用。到时与心魔砺罂抗衡,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若是封印发动,出现什么变故,也好让我事先有所准备,不至于自乱阵脚。”
                              沈夜听到第一句时便松了口气,原想还要多费一番唇舌说服十二,不料他如此顺从听话,倒是让他省下不少功夫。他把十二的话在脑中掂量一遍,觉得十二的顾忌确实在情在理,冥蝶之印一旦发动,他形神俱被冥蝶啃食一空,如果己方没有一人知晓此种情形,反而会陷于慌乱,错失杀死心魔砺罂的良机。
                              沈夜于是娓娓道来,把冥蝶之印咒诀以及反噬之效果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十二。
                              十二认真听完,听到冥蝶宿主形神俱灭的下场也无过多表示,仔细思索一回,忧虑地问:“据您方才所言,冥蝶形成蝶茧耗时良久,可是心魔不知何时会找来,我们的时间最多也不过数十日,怕是太短了。”
                              “无需忧虑,当时沧溟昏睡,而且为防心魔察觉,我只能把灵力一丝一缕的渡入沧溟体内,但现下已无所顾虑,我可用神血之力促使冥蝶尽快成茧。”
                              “大祭司大人果然思虑周祥,”十二点头叹服,飞快抬眼往沈夜身后一瞥,又迅速低下头去,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但此事关系重大,大祭司大人是否需要知会破军祭司大人?”
                              沈夜没注意到十二的小动作,只断然地摇了下头:“这是我的决定,他不需要……”
                              “为什么不需要?”
                              谢衣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隐隐泛着森冷寒气:“这种生死攸关的决定,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沈夜一惊之下霍然回头,防波堤几步开外的地方,谢衣的身形在月光下慢慢显现,从半透明的浅蓝色幽影逐渐化为实体,他迈步走过来,对上沈夜惊疑的眼神,语调平平地道:“你一动我就醒了,原以为你睡不着想起身,没想到你竟对我施用昏睡的咒术,我觉得不对劲,暗中运起灵力化解,再用隐蛊一路跟来,果然收到了好大一份惊喜。”
                              谢衣在沈夜身前隔着两步站定,抬起右手,一只泛着幽光的黑色甲虫从他手背缓缓爬至指尖。
                              他怎么会有隐蛊这种东西?
                              沈夜转眼盯视十二,又惊又怒。
                              十二柔顺地低下头去,轻咳了一声,解释道:“用龙兵屿的传送阵过来这边时,为防被人撞见徒增麻烦,就备下了隐蛊,没想到破军祭司大人还留着。”
                              谢衣把蛊虫收回一截竹筒内,放回衣袋,向十二颔首道:“我有事想跟阿夜商量,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十二当即欠身行礼:“二位大人慢聊,十二先行告退。”
                              他脚下法阵流转,随着灵光乍起即灭,十二的身形随着灵光消逝雾气似的消散在空气中,再看去时,他已经远远遁往十几米外的旅店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谢衣目送十二的背影消失在旅店大门内,转回视线直直看向沈夜,眸光冷锐之极,如同打磨得削薄的刀刃反光:“阿夜,解释呢?”
                              沈夜嘴唇动了动,最终把“你对我的决议有所臧否”这种只会让对方更加怒不可遏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再是流月城大祭司,谢衣也不再是他的弟子或下属,现在,谢衣是以伴侣的身份向他要求解释。沈夜不可能再一意孤行,强迫他接受自己任何决定。
                              沈夜皱了皱眉头,他从来不需要也不习惯向人解释什么,对这种身份改变带来的麻烦让他有些着恼,最后却是以和缓的语气道:“砺罂已与矩木枝融合,还取走了我部分神力,他的力量深不可测,即便我们三人联手,再加上神剑昭明,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要以最小的牺牲换取胜利,以我为冥蝶宿主来封印砺罂,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谢衣静静听着,眸色暗沉,像是水脉潜藏的湿地,他望着沈夜,点了点头,不怒反笑:“好,既然如此,那让十二把冥蝶之印也施放在我身上。”
                              沈夜浑身一震,不觉习惯性地把手一拂,厉声道:“谢衣,你疯了不成!以你之能,如何在短时间内促使冥蝶化茧,有我一人足够……”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谢衣打断他,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冰壳子,每一根线条都变得冷硬陌生,他轻描淡写地道:“你的力量也不复当年,以两人之力封印心魔,说不定更为牢靠。”
                              沈夜脸色雪白,连声音也变了调:“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谢衣眼中迸出冷光,嗓音蓦然拔高:“ 千年之前,我敢叛出流月城,与你师徒反目拔刀相向,难道现在我不敢跟你一起死?”
                              一句反诘掷地有声,沈夜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唇哆嗦着张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隔了许久才喑哑地道:“谢衣,你很好……你……”
                              “阿夜,”谢衣突然喊了他的名字,神情柔软下来,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圣诞节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
                              沈夜怔怔地,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谢衣自顾自地道:“如果像你梦中那样,我们能赶上末班车回家,一定能看到沿途很美的雪景。”
                              他笑了笑,眼里却不见半点笑意,沉淀着的尽是黯然:“结果,我却是在医院走廊过了一夜。窗外一直在下雪,那样的景象美丽与否都与我无关,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惧。我无法想象,如果真的在那夜失去你,我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所幸,你活了下来,”谢衣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于是我想,错过了今年也不要紧,我们还有好几十年,还有好几十个圣诞节,无论在哪里度过,无论有没有下雪,只要有你在我身边,那我眼前所见,一定是最好的光景。”
                              “几十年,可能在你看来不算什么,可是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一生一世了。”谢衣说着说着,嗓音一阵滞涩,忽然悲从中来,他停顿稍许,待翻涌上胸腔的灼热情绪淡褪一些,这才平稳下浮动的声线,继续道:“阿夜,我们是有可能平淡安乐的相伴一生的。”
                              谢衣伸出手去,执起沈夜的手,把两人掌心相抵,十指交缠。
                              吹了大半夜冷风,两人的手心都寒冷失温,但肌肤相贴的地方,却生出一丝暖意来。
                              谢衣声音既轻又软,在近在耳畔的地方响起,径直流进了心里去,扎根在最柔软的地方。
                              “阿夜,即便有无数个最坏的可能,我们也不该轻易抛舍最好的那个可能。”
                              沈夜定定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谢衣温柔而热切地注视着他。
                              月光在沈夜侧面镀上冰霜一样的颜色,挺值的鼻梁,抿直的薄唇,冰雕雪刻似的。但是要使之软化,其实也不是那么难。
                              沈夜收紧手指,用力扣住谢衣手背,放弃似的叹了一声:“你说的对。”
                              就像是突然卸去无形的重负,疲惫固然疲惫,但沉重感已经不再,沈夜感到不曾有过的轻松。
                              千年的时光在他眼前旋成看不见的涡流,沈夜隐约想起,身为流月城大祭司的岁月里,直到最后孤身赴死之前,他仍然有一点期盼。
                              瞳说他所求太多,他自己也觉得,罪恶深重之人,或者是不配再有奢望。
                              没想到,早被他弃置脑后的这点念想,会在千载之后破开黑暗的土壤,发出一线细微而温暖的光。
                              茫茫浮世,或许这次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与他心意相通,生死与共。


                              IP属地:四川28楼2014-11-30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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