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黑色，从平原的这一端缓慢铺开。
是浓郁的墨水，正肆无忌惮的侵蚀着仅存的光明。
——是我期待已久的、崩毁的征兆。
“咔。”
毫不犹豫的踩上面前人的身体，骨头断裂轻微的声响像是和声，点缀着天幕上凄惨的悲鸣。模糊不清的哀求从惨叫到停息，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最后一个了么……
无聊。
哂笑一声，我别过头望向王城的方向，暗金色的眸子里晦涩翻涌。
多少年了？
似乎我已经无数次站在这里，挑起单边的唇角，朝着看似牢不可破的城池露出挑衅的笑容。
元素在手中不断凝聚成更加具体的形态，烈火、暴雨、山洪、风雪，都是对这个残缺世界的愤怒的宣泄口。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一刻不停，绝望将纷至沓来，这个世界，将死在我的手中。
无用的人啊。你们只需要颤抖就好了——
因为黑暗即将到来。

鸦群在塔尖盘旋，窥伺着遍地死尸，静默无声。
我在城门中央的瞭望塔，神明俯视众生般，将视线投向下方。
冽风穿过瞭望塔台柱的间隙，留下拖长的尖啸。暗绣金线的洁白袍袖倏地扬起，右手在虚空中绘出繁复咒文的最后一笔，随即遥指向城楼下唯一站立着的人影，刹那间在他前方十米以无数灌注浅金色咒力的楔子钉下足足半条圆弧。
“请停手吧。”
像是悲悯的低诉，声音被风的魔法捎至那人耳边。
“请相信我，您会后悔。”
北大陆崇尚和平，重文轻武，其中又以法师为尊。与他并称王国双壁的岁月早已远去，错乱的记忆里仅剩战火硝烟。先代大祭司的预言从不落空，王国双壁终将兵刃相向，历史的书卷永远停留在北历七百年。
三万六千五百七十四个世界，三万四千六百九十次对峙，两万七千四百五十四次落败，两万一千九百零三次终身囚禁，一万四千八百三十次死亡，一次赌上全部向命运之河掷出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手札。
零次自轮回中逃离。
巨大的结界法阵以城门为中心向外扩散，银光照亮半片苍郁的天穹。
为了神殿中避难的无辜者，为了守住这座最后的城，为了不会到来的北历七百零一年。
左手掌心蓄势待发的咒印静静流动，呼吸间吐出默诵的咏唱词，我再度向神明祈求献祭自身的契约。
如同被灾厄追赶的、折翼的独角兽般——
在没有出口的莫比乌斯环之上，别无选择地一路前行。

风送来他微不足道的劝阻，光芒刺入黑暗，融出一片模糊的灰。
依稀有唏嘘的声音从时光深处追了出来。我在记忆的海中看见反目之初的痛苦挣扎，往后是无以数记的反复，轮回不断，没有结局。我还记得先代祭司古怪的表情，那从不落空的预言，如今亦被反复实现。
“又一次了，莱纳尔。”
我露出一个笑容，锋利而冰冷。疾风呼啸而过，割得衣袍猎猎作响。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指尖在虚空中划出火焰的弧度，掌心上翻，轻轻一握，深黑的火苗就从地下窜起，将楔子烧成灰烬。脚下尚温的血肉成为我的祭品，六芒星阵的光芒漆黑如夜，鲜血渗下，换来魔鬼的诅咒，为我加持。
然后，是燃烧的声音。业火从地狱中喷薄而出，映红了双眸，如同朵朵绽放的红莲，足以燃烧一切。
自己的声音，则无比清晰的响彻天地之间。
“还不肯觉悟吗莱纳尔。”
“这个世界，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在无数个令人绝望的轮回之后，我再度认清了这个现实。而王城上的那个人，始终执迷不悟，极力阻止我斩除最后的荆棘，采摘那朵玫瑰——
真是，荒谬绝伦。

“是吗。”
以漫不经心的陈述语调，说出似是而非的疑问句。
手腕为轴，伸开的五指上下翻转，灼目的火焰便以燃烧着的姿态被冻结城下。
“如果我是您，就不会明知道结局，也要重复同样的事情。”
此身献与神明，此心则为契约之证，祭司不被允许任何负面的情感流露。然而此时此刻，微挑起的嘴角却隐约含着嘲讽。
数以万计的轮回中，想不起最初简单的心愿，只留下崩坏的心智，罔顾一切试图篡改因果的每一环。早在让衣袍沾上无辜者的鲜血时，自己作为祭司就已失格，现在又何必来顾及那些百无一用的戒律。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完美的结局。
选择一人，就必须杀死十人。救下十人，又不得不放弃一百人。逆转命运是不等价的交换，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直到恍然发觉，不想做的事已经做了太多。却只能挥动僵硬的肢体，像是提线木偶，背诵制定好的台词。
“在虚构的箱庭里玩扮演游戏一样追逐无用的胜利，这种事情……您很享受吗？”
蝴蝶恶意扇动着翅膀，灾祸的种子在一切开始前就已种下。
不可回避的悲剧，被封堵的可能性，导向无法改写的终末。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或许，连我也已经无法明白了。

他的表情变了又变，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与所见不断重叠。
那时使徒吟诵着远古的禁咒，天幕不复苍蓝，血红之上浮现出古铜色的咒文。那时再也不存在花的清甜和草的娇绿，唯有血腥，泼洒遍整个世界。
此前与此后，都只有一层模糊的白雾笼罩记忆。
而如今，是死亡再临的时刻，城上与城下的两人依然竭力重复毁灭和重塑，却无暇再顾及最初。
“已经……”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没有再回答他的问句，梦呓一般的低语的罅隙间，掌心大盛的黑色光芒逐渐扭曲幻化，暗金双瞳中的深红随即暴涨，与狂乱的魔物已无差别。倏然间有雾气升起，所有色块都被割裂四散，我循着记忆低唱召唤的咒语，那来自远古的凶兽正被魔鬼唤醒。
眉间是鲜明的愉悦，也是鲜明的痛苦。
毁灭吧，破坏吧，
——结束吧。
结局只能按照我的期望前行。
为此，即使献上性命也无所谓，即使对故人拔刀相向也无所谓，即使忘记初心，也无所谓。
“我说过……维护不应存在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你做着没有意义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话音落下，皮肤已经被不属于人类的尖角撕裂，温热的血液顺肌肤的纹理不断滑下，迅速凝结成充斥眼眸一样的暗红。狂风呼啸那一刹那瞬间暴起，黑雾凝成的剑尖笔直地刺向王城上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