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年岁尚小的缘故，我总觉得什么烦恼什么忧虑都是离我还很远很远的，可近日来却有一桩事，让我十分挂心，那就是太后千秋时入宫献艺的事儿。额娘早早的就把我和意映姨叫到过一处，同我们提起了这个，末了又道，让我与意映姨一并去。数十日来，夫子交代的课业一做完，我就要和意映姨一道，为了献艺的事儿预备、练习上很久很久的时辰。我其实很好奇为什么旁人多半是姊妹一同去，譬如宜微和子微，我却是同姨姨一同去，后来仔仔细细的想了想，我猜，大概是我从小总和意映姨一处耍的缘故，我虽唤她一声姨姨，可我们的年纪却是差不去很多的，更多的时候，她像姐姐。所以和她一道准备这件事情，我很安心，也很用心。】
【而今日，就是见真章的时候了。】
【在宫门口碰见意映姨的时候，我是很想同她笑一笑，再和她说些——哦对了，那个词儿叫共勉，共勉的话的，但架不住绿袖在边儿盯我看了好几眼，那意思是让我别出声。嗯，不出声就不出声好了，不过我和意映姨彼此都是明白的，我们一定能成——】

（只待少顷，即有宫人悄声来传，我了然，微微一捻身侧时微衣袖，示意她与我一同上前，从那条朱色铺就的丹墀，一直走到金銮殿前去。未有不豫踟蹰，未有迁延顾步，我只微微扬首，满面皆是安然静默，携她一道上前，跪拜如仪，掷地有声：）
“臣女白禅氏意映、富察氏时微，问陛下万安、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玉安！”
（见礼是循例要见的，叩拜问安也是该有的，人人在金銮殿前，都要行上这么一遭。可你如果就此觉得打头儿太过寻常？莫急，莫急，出彩的，尽该在后头——）
（时微上前道声斗胆，言殿前请圣上娘娘移驾殿外一观。她稚声清脆，一字字分明道来，一分打颤都不曾有。我低了眉眼，犹是略一颔首，这头一遭，她已经做得很好。）
（一匹通体雪白的鄂伦春马、一面太平鼓、一柄系以红缨的鼓鞭，殿前是一围预先在地面上放置好的半尺见方的小旗。我与时微俱作一身骑装打扮，马蹄袖利落一打，再一见礼，而后她左手持鼓，右手扬鞭，我一扯缰绳，翻身上马，待她鼓点起，即是我策马飞驰之时。）

【大清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这话，玛法是常说与我们听的。富察氏是正正经经的满洲八旗上三旗世家，富察府里走出去的姑奶奶，才不要像汉家闺秀那样拘谨，至于论起骑射本事来，当然更不能叫人小瞧了去。不过今儿要在场上策马飞驰的是意映姨，我固是富察氏的格格，也学了不少时日的骑术，自恃不逊于人的，她则是富察氏的格格要唤一声姨姨的人物，所以她的骑术比起我来，只会愈好，没有愈坏的理。】
【抬首瞧她已然翻身上马，我这厢也一手持鼓一手扬鞭的预备起了鼓点。这样久的时日，我们把能想到的都准备的妥妥当当。鄂伦春马的性子最是温顺，一头的鬃毛也好看的很，尤其通体雪白的一匹瞧着顺眼，女孩儿家骑来极相宜。再说我的太平鼓，鼓名儿自然是一层好寓意在里头，而太平鼓本身，也是咱们满人围猎时喜用的物事，出猎时边击边围，获猎后击鼓歌舞，今儿我择了它上来，也有这一点缘故。鼓鞭系上红缨，扬起来时迎风猎猎，一样也飒爽。】
【旁话不多提，咚咚两声，鼓点已自手下传出，那匹白马在意映姨的娴熟驾领下，随我的鼓点响起几乎一致的马蹄哒哒。鼓点与马蹄声之间，我无暇顾及其他，只专注于手中紧握的鼓鞭，偶有微微一觑，满眼只余马上那人裙裾翻飞，英姿飒飒。】
【铁环振响鼓蓬蓬，跳舞成群岁渐终。见说太平都有象，衢歌声与壤歌同。河清海晏，策马扬鞭，快意江山，若有人妙笔丹青来记取，想也端的是幅好画。】

【如果单是骑马，只瞧人也无味；如果单是击鼓，只听声也无味。而马术同鼓点并举，我觉得，这就是再好不过的搭调了。同我自小就学的筝和琵琶相比，击鼓当然是要简单一些的，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击鼓，就是胜在节奏和气势上，少了一样都不不成，所以认真论起来，还是不算太过轻易的。我全心击奏这一通鼓，为的，就是与意映姨操纵的马蹄声相和。我瞧见她裙裾翻飞，瞧见她素手扬鞭，瞧见她把预先在地上放置的六面小旗尽数卷起，到了此时，是鼓点将停的光景，手腕儿一抖，鼓面上又是一击，这一次，我迟迟没再把手中的鼓鞭举起，只由鼓声长长回响一回，方作止息。】

【人常道动静皆宜，动静皆宜，讲的是一个动，再兼一个静。方才意映姨在殿外跑马，而转过眼来，我则在殿中几案前立稳，饱蘸浓墨，欲以丹青寥寥，绘出一骑良驹。身侧不远，置有一架编钟，意映姨双手执小模，只于中上两层钟间击奏，声音自有浑厚，也存轻灵，而我的笔下，也慢慢勾出一匹白马的身形来，粗略几处线条，那是马身，笔杆倾斜落纸，疏疏朗朗画下的，则是马鬃。再描马面，绘马蹄，最后我端起砚台，却是稍稍倾了些墨于本该画了马尾的地方，眉眼一扬，我朝那墨迹轻轻一吹，随之在纸上流散出数道弯曲长痕来——是了，这就是落笔吹墨的样子，我曾听人言说尝有高人以此手法画出栩栩如生的竹，但我画艺到底并不能称精，因而只吹出马尾一处，也算露一回巧，终归聊胜于无。】
【良驹画毕，身后编钟鸣声悠远，我与她再度并肩上前，矮身一福，再祝颂语，这一回，祝的是圣上喜得良才，应的是年前的恩科取士。最后谢恩告退的时候，我忽而想起的，是李贺的那一首马诗：】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我量金銮朝凤，所为所想，同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