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泪
明知
“三生三世，奈何桥边，我都见到你。”千樰不加思索便说出了这句话，可是千樰连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为什么那么说，只能茫然看着眼前的男子。
“我说过的，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千樰忽然觉得头昏沉沉的，意识在渐渐抽离，可眼睛依然执着地看着那男子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当意识全部抽离，千樰还是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白色印记浮上眉心，印记由一个紧闭花骨朵慢慢绽放，开成一朵冷冽的梅花，一缕淡淡的清香似从梅花来。千樰的头发开始变长，如瀑青丝飘散开来，衬得皮肤越发如羊脂玉般细腻透白。
千樰缓缓睁开双眼，眼里只有冷若冰霜的淡漠，浓黑且长的睫毛让这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显得妖艳动人。千樰一身月白轻纱长裙，一半青丝绞成发髻挽起，发间插着一支金步摇，这支金步摇虽是半开的红梅，却似有待要绽放的生机，分外妖娆。而另一半如瀑般随意散开披在背上，直至腰间。嫣红的嘴唇与额间的白梅让人忍不住想细细品尝，雪白的脖颈更让世间男子难以自持，只是那双冷漠的眼睛似能看透人心，令人为之一颤。
“我曾许你三生，如今你只剩下最后的机会。”千樰朱唇微启，对男子道。
“我会做到的。”男子一身玄青长袍，腰间衣带恰到好处地把男子修长的身材表现出来，袖口，领口绣着精致的花纹，优雅而中带着一丝自然天成的高贵。男子漆黑的眼睛似有暗涛汹涌，但他却只是静静的看着千樰。
千樰勾起嘴角，如飘雪般轻灵的笑靥让世界刹那失去了颜色。
“我，冰玉，等着你。”冰玉噙着笑回视子夜。
“好，我会让你回到我身边。”子夜冷峻却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能让天下的女人为之心动，却唯独不能让她动容。或许当年他真的把她伤得很深，他永远也无法忘掉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如今他对她而言已什么都不是。
“回到你身边继续呆在冷宫，做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回到你身边让我日日铭记哥哥是怎么死的？回到你身边让我夜夜梦见自己的孩子如何被你一鞭一鞭打掉？回到你身边让我再一次被锁在斗兽场上为你的嫔妃们表演？回到你身边让我再一次杀死我的族人？哦，不，我的族人都死光了，你让我杀谁呢？”冰玉轻轻笑出声音来，抬头看向天空，“还有我自己啊，真笨。”铅灰色的云层包裹着整个世界，一片雪花悄悄从空中飘落，紧接着片片雪花扑簌着无声落下，不一会儿冰玉和子夜的头上，衣服上都落满了雪花。
子夜的身子一颤，心痛与愧疚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虽然早已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但听她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悲凉。
“对不起。”子夜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冰玉说，但他不想伯仁死，伯仁却因他而死，冰玉的哥哥，族人，还有他们的孩子的死已无可挽回。子夜哀痛地看着冰玉许久，缓缓向冰玉走来，把冰玉拥入怀里，他害怕就此失去她。
“陛下，你是在可怜我吗？为什么不像当年那样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你留我三生又有何用？”冰玉的头靠在子夜的肩窝上没有任何情绪。
“阿玉，我希望能补偿你，回到我身边，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子夜收紧手臂，似要把冰玉融入骨血里。
“好啊，只要你这次能做到，我的生和死交给你。”冰玉缓缓闭上眼睛，摊软在子夜怀里，额间的梅花慢慢淡化，直至消失。
“阿玉”
“阿玉”
“阿玉”
“……”
子夜轻轻地一遍遍唤着冰玉，即使怀中的人儿已经没有意识，好像这样冰玉就能睁开眼睛甜甜地回应他一声“夜哥哥”。
“啊玉，你说，有哪些女子是真心想嫁给我的？”
“窈窕夜哥哥，啊玉好求。嘿嘿……”
“小丫头，别打趣我。”
“夜哥哥，无论怎样啊玉都陪着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你只要记着，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啊玉站在你身后。”
“这么说来啊玉要像个男子汉那样守候着夜哥哥咯。”
“那，待我长发及腰，夜哥哥娶我可好？”
“好。”
“阿玉，对不起。”回忆的声音空灵地在脑海响起，他低头看着沉睡中的冰玉，这句话他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子夜抱起冰玉，往山下走去。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白茫茫的世界，只剩下那一抹玄青色身影。

吃过饭，千樰走出了房间。
雪，还在安静地下着，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肃穆中带着冷厉，毫无生机。
千樰并没有撑伞，独自走在这苍茫的大地上，时间成为了永恒。雪落在千樰的头发上，肩膀上，白色身影隐没在这场纷扬的大雪之中。
虽说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但是她还爱着这个世界，再多看一眼这个世界也好。千樰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头顶有个淡淡的阴影笼罩，一把伞撑在了她的头上。
千樰微愣，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饱含着爱意与怜惜，却无比忧伤愧疚的眼。他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有时候甚至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某个人，这让千樰有些恼怒。
千樰冷冷地仰视着子夜，心底莫名其妙地泛起一丝委屈，眉头微皱。
“走吧，不要错过生命中最后的风景。”子夜微微一笑，视线错过千樰投向远方，“你就当我一块木头吧，你只需做自己的事。”
千樰语噎，狠狠地瞪着子夜，依旧不肯挪动脚步，就这样无声地与他对峙着。
子夜忽然牵起了千樰的手，把伞交到她手中，而后瞬间消失了。
千樰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是谁？
为什么救了她还收留她？
他为什么一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形无踪？若不是手上撑着伞，她很怀疑他到底存不存在。
一阵刺骨寒风吹过，落下身上的雪已经化为一片雪水，冻得千樰浑身瑟瑟发抖。
他在的时候，她坚持让他离开，但他真的离开了，她却觉得心里酸酸的，一阵失落。
千樰晃晃脑袋，无奈地叹息。
无论他是谁，为什么接近自己，一个将死之人没必要知道太多，他已经走了，就不要再计较了。
千樰挪动脚步，却发现地上的雪已经堆到脚踝，再走就难了，千樰只得原路返回。
转身的刹那，千樰心头一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喷出，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妖艳诡异的花。
寒风起，鼓起千樰白色衣袍，三千青丝在风中缭乱。千樰躺倒在雪地上，七重纱衣如百合花般铺展。有人说过，人在死前会看到自己最深爱的那些人。而此刻，天地间只有无尽雪花安静飘落，死前有雪景相伴也算诗意吧。
体内的生命渐渐流失，千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慢了下了，没有伞的庇护，雪花落在千樰的身上，头上，脸上……睫毛结上冰渣，千樰已无力再支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无声的雪花，便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悄悄滑落。
她要死了么？
无尽的黑暗将她湮没。
是谁，用温暖的手轻抚自己的脸庞？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眉心，她想呼喊，她想抓住些什么，她不想死，不想永远呆在这冰冷的黑暗之中，她慌了。
“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啊玉站在你身后。”
“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啊玉站在你身后。”
“只要你回头就能看到啊玉站在你身后。”
“……”
是谁！是谁在说话！
但千樰依旧喊不出声音。
忽然一阵暖流蹿至四肢百骸 ，意识一丝丝灌进身体。
背，被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物体贴着，耳边有暖风拂过。
“啊玉，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回头就能看到你站在我身后吗？你快醒来看看我啊，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你累了吗？那换我站在你身后，啊玉……”一个压抑，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喃喃，体内的暖流更加疯狂地流窜，千樰的身体渐渐热起来，可心跳依旧微弱。
忽然，几滴温热却带着腥味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 ，空气中残留着余温。
“不，啊玉要做最漂亮的新娘，我不能弄脏你的脸。” 说着，一个温暖的物体细细擦拭着她的脸。
千樰知道，是子夜从背后紧紧地搂着自己，他的头支在自己的颈窝上。她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替身。啊玉，你为何躲在我的身体里？又为何不肯再见他最后一面？
“啊玉，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千樰一愣，子夜的声音却停滞。许久，体内那股暖流平稳下来。
“对不起，啊玉，当年因为我，你失去了一切。那时父皇以寻找神器为由把我调往极北之地。临走之前我让玄鸟给你带去一封信，结果信件被截，有人变成我，利用我给你的信去伤害你。当时我遭皇叔算计被困极北，我知道父皇故意把我调往极北引皇叔对我下手，好铲除皇叔的势力，让我顺利继承正统。但是当我赶回来……”子夜的声音压抑地哽咽着，“当我赶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在斗兽场上奄奄一息，你躺在你族人的尸体旁边，脸上满是血泪。当我看到你绝望的眼神，我生不如死，你一字一顿地跟我说，你恨我。你知道吗？当时我也恨自己，我恨天下人，恨为什么得到天下便要失去你，没有你，我也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得到皇位又如何？在那张尸骨堆砌得来的龙椅上是无尽的空虚，有太多冤魂。你的哥哥，族人，我们的孩子的死是我一生的痛。”
“当时你的魂魄在抽离，我疯狂地想留住你，但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你的魂魄夺走了，我当时真的很怕……”子夜用脸摩挲着千樰的脸，泪湿一片。
许久，哽咽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找了你很久，发了疯般的找你，皇位也不管了，父皇为此训斥了我几次，后来也不再管我。那些日子我疯狂地思念你，想你那时对我说待你长发及腰便让我娶你，可我终究没有娶你，还让你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你最爱的诗经，脑海里都是你犯错时撒娇的模样。我汹酒，醉意朦胧时眼前是你的笑脸，睡梦中却是你说恨我的那个绝望的眼神，我从梦中惊醒，漫漫长夜没有你的陪伴，我又回到了以前的惊恐之中。”
“就这样过了三百年，你的魂魄忽然出现在东海最深的海底。我欣喜若狂，想着就算你恨我我也不能放你走。你见到我，眼里满是愤恨，我只能伪装自己，微笑着向你索要你曾许下的三生之约。你痛苦地长啸，说灭族之后，再无可能。你可知我听着，心头在泣血？我只能用卑劣的手段让你履行你的诺言，用你最爱的狐狸兽做筹码，逼你给我机会。”
“你说，只许我在你每一世的最后一日见你，如果我能够让你背弃全族人的冤魂重新接受我，就生生世世留在我身边。”
“我不敢奢望你背弃你的族人，至少让我看着你走过三生，余下的我再想办法，即使将你囚禁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但是有一天，我在父皇的寝宫里发现一面狌狌镜，我凭直觉打开封印在里面的记忆，我看到了你。”
“你的魂魄跪在父皇面前，请求再见我一面。我才知道你三百年来一直隐在我身边，你说不能再让我这样下去，让你去跟我了断。你是一千年前差点毁掉天界的妖神的后代，在逃脱追杀后去了日落之地虞渊，聚妖魔为族，却只守日落之地，从不走出过。是我，扰了你的安宁，为了争取皇位权势去拉拢你，让你出了虞渊。如果没有我，或许你还安稳地活在虞渊。你说你是罪人之女，死不足惜，可是你却连累了跟你一起度过漫长岁月的族人，所以就算死，你也不能跟我在一起。本来你的魂魄已经受损，不经轮回消耗或许还能坚持五百年，你可以隐身守在我身边，可是你还是决定了为我再入轮回，我又害了你。”
“告诉我，你还能坚持多久？坚持不下去的话我也随你而去。”
千樰再也无法忍受，听着耳边人情绪失控爆发出的嚎哭声，只能默默祈祷着啊玉的出现。
虽然身体依旧温暖，但千樰的心跳也依旧渐渐微弱下来。
眉心又重新浮上白梅印记，前尘往事灌入千樰的脑海里。不，她不是千樰，是冰玉。一千多年来的爱恨离愁，刻骨铭心的爱恋，不容她挣扎。
失去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冰玉缓缓睁开双眼，漫天红梅装饰着灰蒙蒙的天。原来，子夜离开只是为了找这片梅林。
冰玉用力举起右手，向后探去，拽紧了子夜的手臂。
子夜愣住，反应过来后是一阵狂喜，他转过冰玉的身体，右手捧住她的脸。
冰玉透过他充满水泽的眼，看到自己一身火红。那是母亲临死前塞给自己的嫁衣，冰玉曾给子夜看过。如今，终于为他穿上。
冰玉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子夜听不清楚，他连忙低头把耳朵凑在她唇边。
“我说过，我恨你。”冰玉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说着，“所以我不准你再来招惹我，我要你活着。活着，就是你对我最好的补偿。不要让……咳……”冰玉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啊！”子夜一声悲鸣，天上竟响起一阵雷声。
“不要让我……更……恨……”眉心的白梅渐渐惹上猩红，“你”字消逝在风中，冰玉的身体变成点点光斑，四处逃蹿。最终，只剩下一席红衣在子夜怀中。
子夜仰躺在雪地上，把红衣覆在身体，就好像冰玉伏在他的胸口上。
“阿玉，你真的那么恨我吗？连死都不肯让我跟你一起死。”
“啊玉……”
“啊玉……”
“啊玉……”
“……”
“对不起。”
雪，安静地下着，却再也见不到那曾经满脸笑意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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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些年，一看到什么三是三生就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