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锦绣国际度假中心。
像Y城这样遍地土豪的地方，这种装修豪奢，物价奇贵的度假中心是从来不会缺少客源的。无论一年四季什么时候，总会有人乐意到这里来。哪怕只是呆上半天，然后再驱车赶回二十公里外的CBD。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阻挡这些资本家们挥金如土的乐趣。
赵景祁今天是陪着朋友过来，他自己一向甚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因此当诸位老板看见赵氏商业帝国的少公子今日也出现在这里时，便无不争相与之接近。
觥筹交错之间他也有了些许的醉意，两只酒杯相撞，发出轻轻的脆响。他眯着眼睛笑了一下，一瞥间竟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个熟悉的影子一晃便不见了，赵景祁不禁愣了一下，和跟对面的老板致了歉。急追几步朝着那个人影走去。
——果然是他！
赵景祁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嘴角勾起一丝朦胧的笑意。
真是冤家路窄，三年了，没想到让他们在这里遇到。
（二）
“黄老板。”在商场摸爬滚打这么久，应对之间赵景祁早已驾轻就熟。
黄仲宣显然没料到，赵氏商业帝国的少公子会主动过来和自己打招呼，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公子——幸会幸会……”
赵景祁并不耐烦和黄仲宣多说，目光直直盯着站在他身后的那人，开门见山：“请问这位先生……”
黄仲宣挥手将秦逸招到自己跟前，一边介绍到：“这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秦逸。”
“小秦。”黄仲宣对他使个眼色，示意他上去跟赵景祁打个招呼。
秦逸自从刚进门便看到了赵景祁，三年了，他一直小心避让，Y城又这么大。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再见，然而无论如何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仓皇的场面。
他无奈苦笑了一下，有钱就是这点好，连打不打招呼都能逼的自己没得选择。
“赵老板。”秦逸不卑不亢，迎上他的目光。
赵景祁挑了下眉。三年了，这个人还是这么懂得该如何气他。他明明知道自己向来讨厌老板总裁经理这一类的称谓。
“你好。”赵景祁毕竟也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赵景祁。面无喜怒却剑眉飞竖，俨然一副倨傲贵公子的模样。
赵景祁忽而一笑，浅浅的，没有一点温度：“黄老板，我有几句话需要和秦先生私聊。”
“好，好。”秦逸刚进公司没多久，黄仲宣放心的很，自然是满口答应。
赵景祁致了谢，对着秦逸眉心一挑：“秦先生。”
秦逸当然知道今天这里没他说话的份，拒绝也只能是自欺其辱。
赵景祁带着秦逸来到包厢，虽然他并不常来这种地方，却还是有包厢为他常年保留。
“秦逸！”赵景祁低低吼了声他的名字，门被“啪”的关上。
秦逸一脸平静，像是半点没察觉出他的怒意，甚至还刻意用带着恭敬的语气：“请问赵先生有什么事吗？”
赵景祁平生最恨他这样云淡风气的疏离，却偏偏被他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半晌，方才恨恨吐出一句：“我以为你好歹知道收敛了，没想到还是一点都没变！”
秦逸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他的睫毛很长，垂下眼睑时便让人看不清了他眼中的表情，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小麋鹿。
赵景祁大约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了，三年了，自己故意不闻不问不去打听他的消息。本以为过去这么久，哪怕再见面也不过当他是个路人。可没想到沉淀了三年，自己照样还是被他一句话就能气的失态。
赵景祁带着点别扭的怒意，生硬的说：“我饿了，去陪我吃个饭。”
秦逸不禁哑然失笑，这个人果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哪怕是小低伏，也还像个任性别扭的孩子一样——媒体那些说他成熟儒雅的报道果然是半点都信不得的。
“不好意思赵先生，我是来工作的，恕不能奉陪。”秦逸说完便转身要走。
赵景祁却没拦他，讥诮的一笑，说道：“工作？你倒还真是长本事了，看来那黄仲宣对你不错啊，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秦逸没有半分愠色，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赵景祁的弦外之音，顺着他的话淡淡道：“黄老板自然对我不错。最起码不会让我饿死。”
赵景祁本以为他会反驳，没想到他不仅没反对还煞有介事的论起人家的功劳来，当下冷笑一声：“当年的法律系学生会主席，多风光啊。怎么如今会混成这样，跟在别人身后讨饭吃！”
“被学校开除拿不到毕业证，为还清巨额赔偿金不得已卖了房子，最初面试的几家公司统一拒绝录用——”秦逸转过身，对着赵景祁的眼睛，神色有些复杂，玩味的道：“为什么会混成这样。赵先生，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秦逸说完甚至还笑了笑。而后自己打开门出去了。
只是，秦逸刚回到黄仲宣那里，赵景祁便也跟了过来。
他甚至都没有看秦逸一眼，直接对着黄仲宣道：“黄老板，我和小秦聊了几句很是投缘，我带小秦去吃个饭。”
黄仲宣有些微微的惊愕，愣了一下方才赶忙答应。
赵景祁却犹嫌不足，微笑着招呼秦逸离开：“小秦。”
这时，就连周围的人都不禁有些微微侧目了。
秦逸全身都僵硬起来，在众人或惊愕，或玩味的目光里跟着赵景祁走掉。
“去哪？”赵景祁亲自开车。秦逸坐在副驾位上，他轻轻抿着唇，终于有了些薄怒的样子。
“去吃饭啊？”赵景祁心情不错，甚至开起了玩笑：“刚才那么多记者在，你说明天媒体的报道会怎么写？是不是很期待啊！”
秦逸把握着的手掌慢慢舒展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都不要脸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赵景祁听罢冷哼一声，重重的拍了一下方向盘，汽车喇叭发出一串尖利的嘶吼。
赵景祁的前面是一辆白色帕萨特，此时大约有些不满，刻意压在赵景祁的前面不放他超过去。赵景祁两次超车都被它堵住，恼怒不已。眼看着帕萨特就要转上绕城高速，赵景祁将车开到旁边路上逆行过去，然而在绕城高速的引线上将帕萨特甩在身后。
赵景祁这一路狂飙，有几次车身几乎都擦着旁边的车辆过去。秦逸早吓得脸色惨白，心跳的飞快。
“我还当你不怕死呢！”赵景祁瞥他一眼，嘲笑道。
秦逸不说话，定定的望了赵景祁一眼。黑色的眼珠里像是散发着阵阵雾气。赵景祁知道秦逸最怕他这样开车，现在被他这样看上一眼倒不禁生出几分愧疚。

（三）
“一份干锅鱿鱼须，糖醋里脊，蒜蓉油麦菜，再加一个尖椒牛柳和一份西湖牛肉羹。”赵景祁熟稔的报菜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秦逸是南方人，向来爱吃米饭，这一点他却一直都知道。
这家私房川菜馆是会员制，因此虽在饭点，却也绝不喧嚷拥挤。赵景祁捡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秦逸抿着薄唇在他对面坐了。
赵景祁此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两人都沉默着，甚至秦逸还回了条短信。然后一直到上了第一道菜，赵景祁方才不满道：“一边跟我吃饭一边还要跟别人发短信，你倒真是两头都不耽搁。”
秦逸扒了口米饭，抬头淡淡的瞟他一眼，开口的话却差点没把赵景祁气死：“快点吃吧，早点吃完我还要回去整理文件。”
“你信不信我分分钟让你从黄仲宣那人走人！”
秦逸甚至煞有介事的点了下头，说：“信，我当然信。赵氏集团的少东家，你说让我下岗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赵景祁开口就有些后悔了，正想说点什么挽回，秦逸却已经接着说道：“赵景祁，这样很有意思是吗？你如果觉得一看见我就不开心，我可以明天就离开Y城，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
秦逸说完，赵景祁却是笑了。因为家庭的缘故，秦逸的性子素来最是沉稳安静，几乎很少能见到他有什么情绪。如今惹他生了气，赵景祁的心情反倒好了起来。
秦逸说完就自己埋头吃饭，他跟着黄仲宣来这样的场合，也是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尖椒混合着葱末的味道，倒着实让他食欲大开。
赵景祁心情甚好的替自己和秦逸盛了两碗西湖牛肉羹。秦逸看着那碗牛肉羹，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惊异神色。不过也只是一瞬，那点不自然的神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秦逸默默的吃菜，赵景祁只是偶尔动一下筷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秦逸吃。等秦逸终于吃饱停下筷子，赵景祁却挑了下眉，示意他把牛肉羹也喝了。
赵景祁一直喜欢这家的西湖牛肉羹，刚才亲自替秦逸盛好多少也有点献宝的意思。秦逸看了赵景祁一眼，没在他眼中看出半丝异样的神色来，于是他端起碗，将那晚牛肉羹一饮而尽。
“饭吃完了，我走了。”秦逸拿纸巾擦过嘴便站起了身，没有半句废话言简意赅。
“不行！”赵景祁也站起身。
赵景祁比秦逸略高一点，秦逸微微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为什么？”
赵景祁又悠悠的坐了下去，两只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语声似是无比畅快，理直气壮的说道：“欠我饭钱啊。”
秦逸没说话，掏出钱夹，抽了张卡出来放在桌上：“这张卡里有3500，够不够都只有这么多了。”
“我走了。”赵景祁看着秦逸离开，蹙着眉头望着他的背影，而后飞快的跳起来追了上去。
华灯初上，露浓夜深。
秦逸坐在车里指路，带着赵景祁在Y城穿行。秦逸住的北郊赵景祁很少过去，那里是和整个Y城最不合拍的地方。
看着面前的破旧小楼房，看样子可能连电梯都没有装。秦逸面色坦然的下了车，赵景祁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谢谢。”道谢已变成礼节性的客气疏离。
“恩。”甚至都没有等到秦逸走进楼房，赵景祁便迅速调头离开了。他开始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那时甚至带着点赌气的意思，却真的亲手把他逼到这样的境地。
赵景祁打开车窗玻璃，夜晚的凉风猛烈的灌了进来。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方向盘，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明眸皓齿的微笑扰得烦乱不已。
赵景祁回忆着一桩桩往事，他们初见的时候，他陪他自习的时候，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
秦逸一向爱吃米饭，还喜欢吃辣，为此他曾经嘲笑过秦逸很多次，说他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像一个女人似的爱吃辣。最糟糕的是他还挑食的不行，不吃菠菜还不吃蘑菇。
蘑菇！
——糟了！
（四）
赵景祁调转车头，疯了一般急速往回开，连闯了四个红灯，等赶到秦逸住的楼下，却又不知道他住几层。
远远的看见有人向这里走来，赵景祁正准备上前去询问，突然发现五层的阳台上晾着一件衬衣，素色暗纹，看不深清楚，然而无论颜色质地，都和那人的品味一模一样。赵景祁一口气上到五楼。拼命的敲打着房门，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人来开，赵景祁几乎准备把门撞开，就在这时门却被打开了。
秦逸的脸色苍白的可怕，额间一层细密的汗珠，打开门看见赵景祁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点有气无力的笑容。
赵景祁又怒又急：“你怎么样！”
秦逸的右手撑在门把手上，虽然虚弱却很沉稳：“吃过药了，死不了！”他对香菇过敏，家里一直常备着解毒药。
秦逸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一下子就把赵景祁给激怒了，他一脚踩进房间，然后顺手将门“砰”的摔上。
秦逸本还依靠门把手一些力量，突然失去依靠，便一下子向墙边靠过去，眼看着是再也站不住了。
——“小秦！”
消毒水的味道，洁净的天花板，死一般的静谧。
秦逸睁开眼睛时，病房里空空的，灯光很柔和一点也不刺眼，窗帘半拉着，有疏淡的月光透进来。他偏过头看着吊瓶里的液体一点一点的流进自己的静脉，门被从外门打开，赵景祁拿着一张单子走了进来。
秦逸偏过头去看他，病房里的灯光暗暗的。赵景祁脸色很差，压抑着声音低低吼道：“你干什么！”
秦逸偏过头去，半晌，方才冰冷的说：“我干什么？我一吃香菇就过敏，难道你不知道吗？”
赵景祁当然知道，只是点那份西湖牛肉羹的时候并没有想起，如今被秦逸质问，他也怒道：“三年没见，我凭什么记得！”
秦逸的脸望向窗外，赵景祁只看得见他的半张侧脸，映在月光之下，完美的轮廓。
“是啊，赵公子是什么人，当然不会关心这种事情。”秦逸心里明白赵景祁绝不会是故意的，只是有些事情，他不愿说破，赵景祁盛给他的西湖牛肉羹，他宁愿喝了下去也不愿多说一句。
他想，这该是他最后任性一次了吧。
“秦逸，你就是想让我愧疚是吧！你宁愿伤害自己也要让我的内疚——你太让我失望了”赵景祁望着那个人的背影，被子底下也只是小小的一点轮廓，单薄的让人有些心疼。
秦逸没回答，赵景祁大约是觉得自己话说的有些重了，顿了顿方继续道：“赵景睿虽然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可他毕竟也算是我的半个弟弟。你打他的那几下……算了，不说了，我们都有错……”
秦逸转过头，无比寻常的语气，然而目光澄净而安宁：“若是换了今日，我照样会出手教训他！”
“你……”赵景祁将手中的病历单摔在地上，怒极而走。
赵景祁在医院的楼下踱了几圈，本来他是想就此离开的。然而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放心。
三年前的事情，果真伤得他那么深吗？可是那个人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难道他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一想到秦逸，赵景祁又恨又怒。那个人不仅固执还牙尖嘴利，自己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
赵景祁坐在车里抽了两根烟，终究还是没能走掉，千辛万苦终于说服了自己再回去看看他。
然而他回到病房，推开门的一瞬却几乎气炸了肺——病床上空空的，根本没有人！
不仅如此，针头还被拔了下来就挂在床边，还有液体从针头里流出来，一点一点的滴落在床单上。
赵景祁攥紧了拳头，激怒的一拳打向旁边的墙壁：“shit！”
他低低的咒骂一句，自己放下脸面巴巴再跑上来看他，他倒好，一句话都没有，竟然自己走掉了！
“哐——”赵景祁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原来是病房里独立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秦逸本就非常消瘦，这病号服又宽又大，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
看到赵景祁又回来了，秦逸也没有多少惊讶，甚至还冲着他笑了一下，回到床边坐下然而轻轻的说：“不管怎么说，今天多谢你了。”
“小秦。”赵景祁莫名有些心虚，低低的喊了一声。也走过去挨着秦逸在床沿上坐下。
借着月光，他细细打量了秦逸两眼，而后说道：“没怎么变，就是瘦了一些。”
“这三年……你过得怎样？”
“挺好的。”秦逸没有迟疑。然而语声却又带着些认真，并不像是敷衍的意思。
赵景祁知道他过的不好，因此即便亲耳听他说过的好，还是会觉得心里堵的慌，闷闷的有些难受。
“小秦。”赵景祁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是到头来，照样还是有很多事情自己没法去控制。
赵景祁站起身，轻轻的将秦逸抱在怀里:“小秦，以后我们都好好的吧……”

（七）
从赵景睿的房间里出来，赵景祁只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明晃晃的日光灯就像排天的波浪一般向他涌过来。他几乎要窒息了。
从车库取了车，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向秦逸的家里开过去。赵景祁一路恍惚，几次都差点撞到了别人。
他的脑子里全是赵景睿刚才的话——秦洋怀过他的孩子，还是强奸……
当年自己一直以为秦逸打了赵景睿是因为对自己的迁怒，没想到，竟然赵景睿这个畜生酒后毁了他的妹妹。
秦逸和秦洋从小就相依为命，秦逸此生最在乎的，就是他这个妹妹了。可想，如果当初不是看在自己面上，秦逸大概豁出了命，也会把赵景睿送进监狱的吧，哪里还能是打了两巴掌这么简单。
赵景祁的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那时他们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正互相堵着气，偏偏那天赵景睿回来还受了伤，竟然还是秦逸打的。打电话过去秦逸也承认了，赵景祁一怒之下让学校开除了他，还带弟弟去医院，做了伤口鉴定，开出了53万的巨额赔付金，硬逼的秦逸卖了房子。
本来只是想逼他服软，没想到秦逸竟然咬着牙全部应下，等自己再后悔却早已回不了头了……
“小秦。”赵景祁喃喃的念道：“对不起。”
“别敲了，刚搬走。”
赵景祁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人应，对门的人家实在听不下去了，打开门说了一句便又立马关上了。
赵景祁的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没了知觉一般，也不知在楼道上坐了多久，直到夕阳西下，终于站起了身。他活动了一下僵麻的双腿，却突然瞥见门缝里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他抽了出来，上面是秦逸俊秀清雅的字迹：
“景祁，不要再找我了。有些事情，结局早已注定，谁也无力改变。”
景祁——三年了，没想到再一次听到他这样亲昵的称呼自己的名字竟是在离别的时候。
赵景祁默默收好字条，走出楼房迎面就是灿烂的晚霞。
他没忍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再离开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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