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遣人来景仁宫唤我的时候，说我没有一点惊异那是不可能的，入宫两年来，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时我会往寿康宫去问安以外，她几乎是不怎么主动让我过去的。我总以为她是因为年岁渐长又喜静的缘故，所以也没有想过去叨扰她。姑姑在寿康宫，我在景仁宫，如今的紫禁城里我只有同她才是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然而就是这唯一的关联，却也被礼数宫规束缚的愈发淡了。】
【姑姑遣来的宫人我认得，是早先就一直跟在姑姑身侧伺候的尺素，因而即使惊异，我也知道事情不会有假。尔后我就自景仁一路来到寿康，一如当年第一次打红墙外走进长春。】
臣妾景仁宫安贵嫔白禅氏，请贵太妃娘娘安。

“安贵嫔来了啊。”
（响动传进耳里，我听得见，却没抬头，只由她在前头矮身福着，手上一径仍捻一串念珠，半阖了眼默诵经文，直到一纸心经诵毕，这才略略抬眼往前看了一晌，口里如斯应上一句。）
“起来吧。幸而安贵嫔人是来了的，要是不来，本宫还当安贵嫔年纪轻轻的就跟本宫这样的老妇人似的，成天别的事儿不知道做，只知道在屋里吃斋念佛，连外头是个什么天色都不知道了。”
（从二年金銮朝凤的时候起，我觉得这丫头就不该是等闲之辈的，继而三年秀女大挑，景仁宫开，连册了四位贵嫔娘娘进来，里头有她。我并不想知道她在宫外是不是有什么过往，既踏进了顺贞门，就算有过往，也不当再想。）
“灵素，给你安主子看茶。”

娘娘的话——臣妾资质有差，并不太懂。请娘娘明示。
【见到尺素在东祈门口出现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开始不踏实起来，现下进了寿康宫，这种不踏实的感觉愈发的添了分量，才一进门，低眉顺眼的福了有半晌，姑姑不咸不淡的一句话抛过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何况臣妾私以为娘娘的年岁不算很大，再如何，也不当是到了“老妇人”的年纪。
【我思忖许久，并不觉得近来我有做过什么值得让姑姑有意把我唤来说教一趟的事情，她没明说，我也无从同她悄声的驳，只得拿出昔时年岁尚幼时的一套来，先服一服软，再道几句顺耳的话与她听。】

“哦？还用本宫明示？”
（眉梢一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自知还是明知故问，不管是哪一种，今儿都该敲打定了。诚然她入宫来的主意不是我拿的，如果当初哥哥来问我拿主意，我也不会主动和哥哥提出送女入宫，但她既然进来了，我就不会不管。）
“安贵嫔算一算，进宫这两年来，除了寻常的定省以外，还出过几回景仁宫的门？到如今宫中嫔妃识得几个？又相熟几个？同你一道进宫来的妃嫔，位分不提，现下膝下还没有皇嗣傍身的又有多少？”
（顿了一顿，继而又道：）
“别同本宫眼下的情形比，本宫年纪再轻也是先帝妃嫔，你同本宫，不一样。”

【我以为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让姑姑唤我来说教一趟的事情，却不曾想姑姑唤我来不是为我做了什么，而是为我什么都没做。】
回娘娘的话，臣妾——不知。
【姑姑这样发问，我若是当真一一同她答了，那才是自找没趣儿。我忘了是阿玛还是老祖宗与我提起过姑姑的性子来着了，道她若还肯把你唤过来耳提面命，那么很好，你还值得她帮着值得她理会，她若连训你一顿都懒得了，那你就真的再也不在她眼里了。】
可当初入宫来时，教习宫人曾对臣妾说起过，为人须安分守己，远离是非，不得僭越，在其位方谋其政。娘娘也和臣妾说，教习宫人的话是该听的。

“是，本宫是说过这话。可安分守己不是叫你镇日闭门不出，不得僭越也不是叫你独来独往不交结旁人！”
（从她口里听见这样的话，我只有一个想法，这丫头一定是明知故问。当年在长春宫头一回见着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聪明，虽则有老话道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但这么多年我瞧下来，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
“意映啊。”
（以袖掩盏，饮过茶水，我再度抬首，默然良久，方吐出这三个字。）
“姑姑是没想过你会进宫来的，也不赞同你阿玛把自家女儿送进宫。本宫说句不怕你听去的话，紫禁城里头是好，可哪里有紫禁城外头自在。”

是，意映明白。
【姑姑所言我又何尝不懂，可我不甘心呀，明明在那一段不愿提起的过往之中错的并不是我，但终归让自己走入这样一个不复得出的死局的，却只有我。我从来都不是故事里能得到天长地久的主角，所以只能安做匆匆时光里极不引人注意的一笔注脚，我用了很多的运气换有生之年遇到你，但我忽略了狭路相逢也算一种碰面。】
意映会记得姑姑的话，把这条路走稳，走好。
【姑姑一直在同我说，我入宫已经两年了，时间的轨迹再往后滑一滑，我想我还会在这座宫城里继续待上五年，七年，十年，或者更久，不死不休。久到朱墙上的红漆剥离脱落，至于人心，也不会是什么历久弥坚的物事。但我其实多想回到从前呀，秋千架上春衫薄的好时候，如今连回忆都是奢侈。】

“你记得就好。”
（我一直觉得我这辈子同女儿的缘分太薄，牒下起先庶养应雯，可惜还没出四所就早夭，后来亲生有襄敏，只是我也没有福气伴她很久，最后来了应嫮，我总算才有了福分瞧着她出降生子。可我向来一样视如亲女的应若，却为着婚嫁的缘故同我疏远了。淳妃这个名头或许我担的尚是差强人意，可额娘的角色，我实在做的很不好很不好。如今意映入宫来，我是她的姑母，然而打心里，我也是愿意拿她当女儿来看待的，愿意为她多筹谋几分、好教她的路走的平顺几分。）
（但她是怎么想的，我到底是不能猜的透了。）
“本宫还有一件事要说与你听。”
（略略一停：）
“莫忧心，是桩家事。”

既是家事，姑姑您说，我听着。
【我从府里听到过许多只言片语，又把这许多的只言片语拼凑完整，就是姑姑所历经过的事。我猜如果不听姑姑自己说，如今旁人决计是不能知道曾主长春、后居寿康的肃淳贵太妃，昔时也是连眉眼里都会透出软弱不堪来的小小姑娘。幼时丧母，又失胞姐，长到十三岁终于被玛法接来京城，可为的却是参选入宫。我无法揣测姑姑的当年是怎么样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情形，但我分明的知道，我双亲健在，兄长亦全，护我佑我一十四年，而我不过是为一个早已无关紧要的人的不笃信，就执意入宫来，比起姑姑的从前，我是如何都不能同她的心志相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