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师
她抬手向描青花的盏里度了半碗绿汁，一段段窈窕的绿意和着氤氲的烫气顺着攀上手腕。原绞得极紧密的碧针松泛了身，将腰枝一转回便蒸起鲜嫩的好颜色。 日影折向了西，慵懒的光虚虚将屋室扫开一丁点亮，她眉眼寸寸便归拢入阴翳里去了，而她兀自一个人守着茶几，自日起到日落，遍遍温着一壶茶，缄默而虔诚。直待她闻听门帘扑簌簌地拍了一溜灰，方抿了清淡的笑色，道一声，
“您来了。您先请尝妾这三碗茶。”

女子
她本是捧了呕心沥血铺写的一折故事来，将寸寸肝肠摊在案上娓娓而述。折一折心事纠缠着她有很长的光景，搁在荒芜的心城由着她作茧自缚，糜烂在飘着绿锈的死水里消磨自身。 她寻向临安这间生息在十里珠帘间却岑寂得不像样子的茶舍，推开簇拥指尖的翠雾弥绕，只愿讨一碗闲茶---无茶也无妨，由她将自个儿的百转千回明明白白地在人前剖解，不拘哪怕剥得血肉淋漓。而茶舍的主人，却不问来路，不诘去处，只存着温软的笑色，一一地，递给她三碗茶。
“您知我会来？这茶，您又有什么说头？”

茶师
“第一碗，名‘浮’；第二碗，为‘生’；第三碗，是‘客’。妾予您的三碗茶，合起来，便作，‘浮生客’。” 她冁颜，眸光柔和地将隐约的光影纳在眼底，扑开一叠叠一圈圈潋滟着碎金的漪。她的颜容有与生俱来的沉静与哀婉，端的如览观尽了悲欢的老者，明明又是如玉的面孔。
她曾拥有身前女子所封缄在躯体里的所有感情，它们曾一点一点步步为营地绞住她，勒出一道道狰狞的痕，密不透风的束缚使她濒临窒息。而后倏的密匝匝的情绪汹涌退去松了绑，她一个人便再撑不起这幅皮囊，曾在她的生命里生动的人事仅也如她的心肠一道，捻成几缕茶烟。
“人事凡可以牵动悲欢者，皆名‘浮’；活在悲欢离合里的人，便为‘生’；一切如过眼烟云悉数了了散去时，方是‘客’。---您有事，也不妨先请坐，赏光吃妾口茶，也一并容妾给您，说一桩事。”

女子
“浮------生---客---”字读反复在她唇齿间兜转咀嚼，颠颠倒倒，如咽一团不慎倾入口中的茶叶，良久在颊边徘徊驻留的仅是滋味不很清晰的一腔晦涩。也或是，似她搁在手心把玩良久仍猜不透的玲珑字谜。
便将这字眼且丢向一旁，她接了碗轻抿一口，由莹绿的茶汁子顺着舌尖婉曲而下，渐渐地就着茶雾余温把肺腑里的陈垢铺展平整，收拢句读。
“久远以前我遇见了一个人，又是很久一段时日我才觉我与他过了份的喜欢。他是最不可能也不应当的人---我在心底临摹下他的样子，使他鲜活在我的心底。每日每夜，日思夜想。”

女子
“后来呢？”
她下意识地问诘出声，攥着瓷盏的指节浮了点点薄汗，湿湿凉凉地腻委着，如将把盏壁描的细花皆化作朦昧不清的一帘，遮遮掩掩避人眼目，捧着一怀心思畏在重帘后头，待人抚慰却怯于见光。
而蓦的一晌，眼前的人唇齿间的珠玑如曲水贯通了她百回千折的肠肝，积抑良久的，罅隙里的朽腐有朝一日得以捋平皱襞。眼前人的句读如曲水将她所铭记所领会的浮光掠影似的只言片语连串在一尺书里，
“后来，是他消弭了升息，于我的生命里。而我却直觉得他从未离去，一如既往地活着。而回头重又想起，才知是他从未真切地来到，自然，也不会离去。”

茶师
“而后来的后来城中的女人发觉她再喜欢不上任何一个人---”
她口里似衔了一口气，而又缓缓地，缓缓地呵出，明明是平和悠长的声儿，如杭城人家哼唱的调子，轻拢慢捻里却隽印着烙在骨血里的一记哀愁---也无妨，左不过是经年的事了。
她心上的人应是在他乡辗转终老； 她心上的人仍在故城年轻。
她微不可闻地唏了声，收了人手上的第二碗茶，眉间弯弯的忽又柔和起，眸光低低地转，一涟一涟，把她惯来的矜持与清冷拢收来，以胭脂笔描画晕开，
“也许时隔多年仍会有一人，或几人，来她身侧共她素手泼茶赌书，红袖添香。他们可以如夏夜蒲扇打来的风，冬至红炉煨热的酒，秋暮兴怀吟咏的诗，却再也无一个活在曾经的人，有一片动人如四月早天的温柔。”
“她喜欢的，许不是他，亦或不止是他。而是，一段年华。”
她抿起笑盯着前人手中的瓷碗。
“您，等么？守么？”

女子
等一个永远不会有些许寖近的人，等到时光都老去颓废。
她忽而彻悟。
再也不会有一个活在曾经的人，有一片动人如四月云烟的温柔。再也不会有盛开在世外的一目葱蔚洇润，不会有一湖碧水可以轻易被拂撩起漪涟。她可以狠心残忍地向自己剖解现实，却无法牵绊住心底近乎不见光的妄想缓缓滋长如水草，桎梏着困囚着她的心肺，使她在自己躬亲构建摹画的桃园春色里窒息。
而世外却早已是花开花落，季节更迭。
“我守。”
她眼光凝睇着面前微漾的茶汁，细碎的茶沫浮泛。
“我愿做那等在季节里的人，等一段明知永远不会到来的荼蘼。反正我已错失了冬夏，而我，也只会陷溺在属于四月春天的温柔。”

茶师
城外人与城内人。
槛外人与槛内人。
城外人后来叩了门，成了城内人；槛外人后来问了经，成了槛内人。
她嗟了轻声，垂眸敛袖，神情悠长；俄而她抬手为前人满上了最后一碗，名唤“客”的茶，漏出三分笑声，
“后来城里的女人选择了拒受人寰的全部温暖。隔着窈窕的一卷茶烟，观他人的事，赏他人的情。把一切尘寰事儿与自己的心腑归入‘可笑’的范畴，以指尖碾碎解剖最后烹成一壶茶。”
“不过谢谢您，仍兀自乐意，守下去。”
“再见。”

/结 2015.1.12

后记
她们原为一个人
或许是两个罢。
一个选择了摒弃因果，一个选择了等候。
而一切的一切，左不过权是因一个最不应当的人羁绊住了情怀。那一腔的温柔，也最终沦落成为，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左不过，都是浮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