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初见城南荷]
二人花费不少功夫,终于进了长安城。
原是几天后便要到万寿节了,京城早早开始限制闲人通行,一队队戍城兵士堵着大门,对入城之人进行重重盘问,不少人不曾通过盘审,只得悻悻而归。
乐无异原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成功进城,毕竟他在长安既无亲故,更非显贵——甚至连一个必须的、拿得出手的正经身份亦不曾有。
他编了一套说辞,便大着胆子候着排队试试运气。正要轮到他和谢衣的时候,有一队戍城守卫身着甲胄,腰佩长刀,驰马而来,与这儿的首领低语几句,那首领脸色一变,立时抽调大半人手,匆匆离开了。
乐无异运气好,趁着人群议论纷纷、盘查松散的时候,便靠着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和谢衣成功进入了长安城。
据说皇帝老头这回是年满四十的生辰,礼部的人自然卯足了劲,筹备得盛大无比,整个长安城都用祥云彩缎、大红灯笼包裹一新,禁哀音悲乐,一看便是满大街的喜气。
长安限制出入倒也不全是坏事。这客栈生意惨淡下来,即便是上房的价格也跟着跌了。
乐无异不知道什么是万寿节,住进了客栈后听小二一说,当即便来了兴趣,要去街上逛一番。谢衣自是也被他拉着一起出了门,二人在外面无所事事转悠了一下午,此地毕竟是长安城,繁华热闹不说,还有不少异族人在此,街上买卖胡人吃的喝的还有小玩意儿也不少,乐无异起了兴,非把每一种稀罕东西都吃一遍。
“师父,那儿还有杂耍!和咱们以前看到的不一样!”
“师父,那边的大胡子胡人长得真壮实,啧啧啧……”
他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没有听到回答,心里一凛,回头看去,却见谢衣就在自己身后,带着有些无奈的笑容,看着他。
乐无异挠挠头问:“师父,你不喜欢?”
谢衣点头道:“自然喜欢。”
他眼里虽无明显笑意,却也如初夏微风一般和畅清净,乐无异放了心,道:“师父我们去看那个杂耍。”
他大步走了几步,回头见谢衣仍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跑回去一把拉起他的手,笑道:“师父快点,不然就晚了。”
“人就在那儿,如何会晚。”谢衣被他拉着,也只能加快脚步,却仍忍不住纠正他。
“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啊!”乐无异回过头,笑得一脸灿烂。
谢衣原对什么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见他如此期待,也突然变得有些急切起来,似乎心跳的速度也跟着快了——头一次如此分明地“想”要去看去听,“想”知道为什么会期待,“想”去做他所说的很多有趣的事情。
结果两人一直逛到天黑下市,把能找到的吃的玩的都试过,这才回到客栈。
谢衣去洗了澡,换上白色的中衣出来,见乐无异坐在桌前捣鼓他的那些器具,遂走到桌前,道:“无异,去洗吧。”
“哦。”乐无异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师父,你要是睡的话,就把灯熄了吧。”
他见谢衣的目光停在自己手上,又说道:“这是我随便做的,还没完呢。”
桌上一排小锉刀镊子银针,还有乐无异这两天买的灵石、玄晶和木料,他面前放着一个制作一半的东西,一时还看不出是什么。
谢衣点点头,他洗了头发还未干,一时半刻也睡不了,便道:“无异去洗吧,我等你回来便是。”
今天在外面逛了大半天,乐无异也累了,呵欠连天地洗了个澡,一边不忘琢磨着明天的安排。
师父是正儿八经要来给他找爹娘的,乐无异对此不抱希望亦是可有可无,不过样子还是要做做的,免得师父又要语重心长讲大道理。至于正事——叶海前辈说过,漱日石这等灵石至宝极有名气,大多数西域的人都有所耳闻,不妨开口相问——所以他还得先去向穆肃胡商打听消息。今日虽是一路闲逛,却也听到不少东西,长安城南有一处地方有不少穆肃人住在那儿,他肯定得去仔细问问。
只是近日临近万寿节,京城中时刻有戍卫来来回回,若是他一个不慎,引起别人注意就麻烦了。
……这皇帝过生辰到底不一样,外城尚且如此隆重,不知道宫里又得多奢侈铺张。
他胡思乱想着洗了澡回到房间,推门而入,却发现谢衣果然仍未睡下,而是坐在他先前的凳子上,就着一盏灯,低头雕琢一段木料。
他神色认真专注,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了起来,暖黄的烛灯落在他白色的中衣上,再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温暖的色彩,于是在乐无异眼里,这个暂时落脚的客栈房间,忽然之间就有了家的感觉。
“师父。”
谢衣抬头看着他走过来,不由抬手擦了擦他耳侧的水珠,道:“只穿着单衣,也不怕着凉。”
“这都夏天了,还凉什么凉。”
谢衣说着“虽是夏天入了夜也得注意”,乐无异敷衍着嗯了一声,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师父,你这是干什么?”
“你先前说这块木头受了潮不能用,我想着反正也是扔了,便试着刻一个小玩意出来。”谢衣解释道,“我见你用过这些工具,照着你的样子试了试,都颇为顺手,一时就借来用了,可有妨害?”
“没事没事!”乐无异摇头,拉过凳子也坐下去,“师父想刻什么?”谢衣手中的木头尚且只有粗略的雏形,从桌上散落的零碎木料来看,切割得也算是到位,刀刀干脆利落。
乐无异心道,还真不愧是师父,就算是失忆了,这刀工却还在骨子里。
“这才刚刚开始,只刻了轮廓,无异认不出来罢。”
“谁说的,我怎么会猜不出来!我猜,我猜……”他手里确实还只是个木头块,单论外观,是决计猜不出的。乐无异憋了半天,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是一只小鸟!”
谢衣抬起头,神色颇有些惊讶:“无异如何猜得到?”
乐无异心知自己果然没猜错,嘿嘿一笑:“我和师父心有灵犀,岂会猜不中?”
其实他倒也并非随口乱猜,而是有理有据——这理由说来也是因为他自己。他小时候在柴扉外面捡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拿回来和师父一起给它治好,几天后小鸟却自己飞走不见了。没了小伙伴的无异很伤心,谢衣哄来哄去也不见好,无奈之下,只得给他雕了一只啾啾叫着的木头小鸟,这才让小哭包止了声破涕为笑。
谢衣既然是个制偶师,雕一只小鸟自然是栩栩如生,乐无异心生喜爱,非要谢衣再刻几只不同姿态的,谢衣只得设计捉了几只小鸟仔细观察,直至烂熟于心,到后来变成谢衣拿着一段木头,对面的小无异打个盹的工夫就能刻一只栩栩如生小鸟,逗得醒来的孩子一脸惊喜:“师父会用法术变小鸟出来!”
再往后,谢衣觉得刻小鸟也方便熟练,干脆就以此为基础,开始传授乐无异制偶术了。
所以不难猜出,木头小鸟应该是谢衣拿到木头和刻刀的本能反应。
“师父,刻好了送给我吧。”乐无异道。
“我不过随手摆弄,怎及得上无异?”他方才随意看了看乐无异刻的东西,似是一个木头娃娃,当中还置了内核,虽未完成,从细节足见功底不差。况且每每乐无异所做的这些小玩意,都能卖出高价,想必也算是稀罕的东西了。
“师父做的我都喜欢,再说了,”乐无异拿起一把小钻刀在手里把玩,“这些都是师父教我的。若论起来,我及不上师父十分之一呢。”
见谢衣还要说什么,乐无异赶紧截下话头:“就这么说定了——师父,你头发还没干,不能束起来,我给你擦一擦。”
他从柜子里面的行李中找出干净的手巾,将谢衣的头发解开,一头乌黑便松散如垂帘般滑落。
其实谢衣的头发已经快干了,只还有些许潮气,乐无异小心给他擦着,玩笑道:“师父的头发比我还黑。”
乐无异自小头发便是棕色,眼瞳的眼色也并非纯黑。谢衣说过,兴许他爹娘或是祖父母一带有胡人,因而会有此形貌。
谢衣一直挺直了背安静坐着,听到他的话才微微侧了侧头,道:“师父比你老,莫非没有白发?”
他感觉到乐无异的手停了停,正想回头,便听他说:“师父身体好好的,吃得饱睡得香,怎会有白发。”
“人都要老去,我亦不例外。老了,便自然该生出白发。”
“我还没长大,师父怎舍得老。”
他听到身后玩笑之语,不由道:“无异都已是弱冠之龄,我怎会不老呢。”
“不对不对,我长大了,师父也不会老。”乐无异记得不久前,他们也有此小小争执,分明是不想提及的话题,今日却又再次说起。
他的声音听着认真,谢衣却只当他说俏皮话,遂顺着他的话笑问:“那照你一说,为师岂不是被时间抛下的人?”
手指慢慢从发根梳理到发梢,乌黑的头发从指间一丝丝滑落到他白衣肩头,握不住的潮气在手心转瞬即逝,一如抓不住的辰光暮影,倏忽之间便没了踪影。
谢衣听得身后的人慢慢说道:“师父……分明是连时间也不忍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