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兴南湖。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画舫上，春水般的声音晕染了水墨山水，琵琶铮铮，流连不绝。
烟雨楼中蓦地有琴声相合，如烟氤氲而来。
纤指住了琵琶，紫衣女子步出画舫，如水眼波凝睇一望，又堪堪收住，低声吩咐侍女一声：“你去对那楼上的弹琴人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1】
她掩口微笑，妩媚娇柔，一句话便能绾就一段情缘，青衣浪子，爱的不就是这萍水相逢片刻解语么？

（二）
画舫中，烛泪流红，酒宴半残，行乐的人也已经醉了。
“紫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何不再奏一曲？”青衣公子发髻半散，伏在桌案上，越显不羁。
“呀，”抱着琵琶的花魁星眸微饧：“一曲红绡不知数，只怕江郎付不起这缠头。”她话是这么说，手却不自觉的摸索着琵琶，断断续续又是一首曲子。
“唔，这是……《飞花点翠》？”江楚歌醉眼一亮，流转如桃花初绽：“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果然是好诗。”【2】
弹琵琶的手微微一顿，慵倦微醺的花魁忽然间愣了一愣。接着手上用力，玉指翻飞，琵琶声如珠落玉盘，陡然加紧。
在响彻的琵琶声中，掩住了紫黛几乎无声的叹息和黯淡哀婉的眼神。

（三）
江楚歌在醉意和琵琶声中睡去，心中得意，这样的一曲琵琶，在江南可称绝响。而他是在隐约的歌声中醒来的。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是同样的曲子，却全不同于方才奏曲琵琶时的缱绻华靡，这歌声清渺的几乎合在了风声水声中，柔婉哀绵，是沉痛曲折的心事。
江楚歌悄悄挑帘看出去。孤冷月光，潋滟水色，紫黛华衣委地，坐在船头，将自己团身抱住，仿佛这样就可以不那么冷。
“莫遣纷纷点翠苔么？”他听到紫黛的低语，微微颤着，缠绵而决断，自伤而坚忍：“可是就算跌落了污泥，没有了他们，我也要活下去。”
江楚歌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留下来的，紫黛是有个故事的花魁，而非寻常莺燕。他承认，他好奇了。

（五）
“喏，从哪里说起呢？”紫黛为二人斟了酒，她把玩着酒杯，眼角眉梢俱是娇软红尘：“从前，洛阳城中有一户姓周的人家，这家有个小女儿。”
江楚歌挑挑眉：“想必生的和紫儿一样花容月貌。”
“江郎这样说奴家可要生气，奴家比她漂亮的多。”紫黛轻嗔薄怒，神色妩媚依然：“可惜有一日家中父亲遭了牢狱之灾，她为了救父，只好给权贵人家去做姨娘。那权贵人家又是大娘不容，转手卖去了青楼。”
“可谓红颜薄命。”江楚歌看着她的神情，便也只当作寻常故事听。
“江郎这话可说错了，这姑娘命好的很。她虽然流落风尘，她父亲从牢狱出来，却有官运，如今已经是一方知府。”
“然后呢？”
“然后？”紫黛迎着日光温和微笑，一双眼眸明亮如宝石：“然后自然是那姑娘千里寻父。知府大人抱着她痛哭一场，从此全家团圆了呀。”
原来如此。
江楚歌忽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从紫黛的笑容中看不见半点悲伤，然而他知道，这个女子的有些表情，是不给人看的，她只肯在那凄清夜里，给流水和月光看。
“愿这姑娘此生再无波折苦痛，平安到老。”
“自要借公子吉言。”紫黛不经意的改了称呼，漆黑的眼眸中难得的敛去媚态，平静相看：“公子是温柔有情的人。”

（七）
而后便是同游。
临安西子湖、金陵白鹭洲、徽州黄山路、河南汴梁城……紫黛与江楚歌履迹遍及，悠闲闲的啸歌山水之间。
而千里并肩，终于到了洛阳。
“此处已是洛水，”江楚歌下马站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竟然这么快。”紫黛抱着琵琶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展目望向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难得的神情复杂。
“公子。”她柔声唤。
江楚歌回首，这花魁是一颗灵心玲珑七窍，他从来看不清她真心所在，如今临别之时，莫不是？
只见紫黛双目含情，出语柔和：“可是公子还欠了我一件事呢。”
江楚歌一愣：“我这不是送了你……”他蓦地收声。
紫黛“噗哧”笑出声来，脉脉柔情全换成狡黠：“陪我来洛阳可是公子自己的主张，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便是我要求公子的事情了？”
“你！”江楚歌又气又笑，面前人花娇玉软，他被耍了也发不出脾气来：“那姑娘要我做什么呢？”
紫黛回身，取下他挂在马上的琴曩，双手奉上：“我知道公子是江南有名的剑客。”她抬起头，再无说笑的意味，一双眼睛明澈干净，若有深情：“请公子为我舞剑。”
江楚歌看着她的眼睛，一场相遇，千里相伴，临别之时，她终于还是肯向他流露些真心。
蓦地一拍瑶琴，鱼肠剑铮然入手，青衣剑客腾跃而起：
“如姑娘所愿。”

（八）
剑气纵横，琵琶铿锵。
紫黛五指如飞，江楚歌剑出如电。
若将青衣换了白衣，可也是这般风采？
若将萍水换作真心，可能得此生相守？
可惜，终究只是一场邂逅。
“告辞。”
剑飞天外，江楚歌遥遥而去，他从来是逍遥的浪子。
“不送。”
余音袅袅，周紫黛怅然收指，她依旧是清醒的花魁。
他回返江南，她再入洛阳。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3】
前路渺渺，自有他们的缘，他们的劫。

=============================== END

注：
【1】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中间两联清丽绝俗，我至今认为是形容江南最为恰切的两句词。紫陌用最后两句就是在挑逗江楚歌。
【2】朱淑真《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说句题外话，《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香菱抽到的花签就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所以87版《红楼梦》香菱过世那一段，是伴着朱淑真《断肠集》离开的。琵琶曲里面真的有《飞花点翠》这一支，但是是不是本自《落花》这首诗尚有疑议，也有说这个飞花是指雪花的。
【3】秦观《八六子》：“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这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首词。

额外的废话：
1、紫陌和碧落，是听雪楼中最为剔透洒脱的两个人。前者更是我在听雪楼中最为欣赏的女性之一。一个曾经是花魁头牌，一个曾经阅尽春色，这两个人要是曾经在听雪楼之前就见过，那该是很有趣的。白泽的《相见欢》让他们两个有一场对手戏，于是我急急忙忙的开了这个脑洞。
2、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两个人怎么着才能见到。江楚歌理论上不会跑到黄河流域去，紫陌又为什么去江南呢？于是我安排了紫陌寻父的情节。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紫陌她爹周大人被黑化了。相信我这只是情节需要，不是我对原著的想法。按照我一直的想法，这位周大人顶多是海瑞，不至于真的六亲不认。原著中紫陌后来从来没有提到这个父亲，更有可能是这位周大人脾气不容于世，已经潦倒去世了。
3、紫黛和江楚歌从来不曾有爱情从来不曾有爱情从来不曾有爱情……【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只是两个游戏风月的人萍水相逢，偶尔窥见彼此的一点心事，伸手扶了一把罢了。
4、我所写的紫陌与白泽所写有些区别。《相见欢》中的紫陌主要是通透淡定，而我更希望写出来她的妩媚，我终究不肯放弃她属于青楼女子的长袖善舞顾盼有情。也许这个紫黛有点受藤萍《九宫舞》中的施试眉的影响了。
5、这终究只是一个脑洞而已，大家食用愉快~

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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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不错，顶起

等会等会，楼主，紫陌后来好像是跟黄泉好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