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八月中，还余两日，便是仲秋。都闻民间拜月热闹，只是彼时宫中设宴，定是不能出来瞧的，换了轻便衣裳，窜到街市上，看着各色摊贩上的热闹玩意，虽不比上贡的精致，却新奇有趣，百看不厌。可这民间，最好看的，当属街上的人，我想这世上，着实没有比人更好看的东西。）
（钻进一处热闹地方，正有人戏猴献艺，只是人影重叠，看不真切，身周是重重叠叠的汗味，耳畔喝彩声不绝。踮着脚不由有些郁闷，怎么挤都挤不进前头。）

【入秋以后的月，和从前的，是很不一样。春夏的月，是个鸭蛋黄，被天烫熟了，边角还滴滴答答流着油，没羞没臊的，总爱爬到那些诗人的床前。而一旦立了秋，它就好比被剥掉壳的、小鸡似的小姑娘，天冷了，是一块哈着气的毛琉璃，隔着它，白花花的一片月色，独不见了，那个被剥开壳的月姑娘。大概是秋月对自己的身价，有了新的了解，是而变得骄矜起来。一个囫囵明白过来，这个小月亮从原来八大胡同跟前倚门卖笑的小娘皮，变成了瘦西湖画舫里求见不得的清倌人。想看清她，得登高，得凭栏，得临湖……唉，我实在有些痴人说梦了。以上希冀的实现，要成立于，我未在这条人山人海的街上。这都怪俞水煮那个小王八羔子，请他来我们家园子里说相声，他不乐意，偏要选这么个地儿。照我说，满街的人，乌压压的脑袋，有什么好看？还不如抬头看月亮！】
【…除了刚才，也挤在人群里的一个小姑娘，再一钻，没影子了。我正疑心是不是看花了眼，被旁边人冷不防撞了一肘子，这让我非常不快活，张嘴就是骂。）
他妈的！没长眼？

（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泥鳅，就像在田里抓的那一种。不知道天上会不会也冒出一只手来，抓着我们哪个的衣领子，像揪泥鳅一般轻轻一提，丢到竹篓子里。）
（耳畔吵嚷嚷的声音不绝，本也习惯了，可这一句忽然的一声，却教我忍不住回过头去。虽然是骂人，可声线中掩饰不住那低沉的磁性，我猜他该是做司仪的，才会有这样好听的声音，骂人都骂得这样好听。）
（可是眼角再一偏，瞥见他身侧那个人，那一双眼睛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边挤边想着，忽然间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上回在山东，逛庙会时，也是长着这个面孔的人，挤在卖艺班子里，盗窃百姓的银子，更稀奇的是，后来山东衙门查明了，这个贼，竟同杂耍班子是一伙的，上边献艺换喝彩钱，下边夹了人偷。不曾想，坐了一趟山东的牢还不够，又流窜到京里来了。）
（正想，人流挤着，又将我挤到那贼旁边了，乌珠一转，手一扯，便将他腰间的几个钱袋子，就那么解下来了。）

【我们北京人骂人，无非是情感的一种宣泄，有点儿自助主张的天真：骂完了，心里快活了，与被骂的那个他妈的儿子，也不会结下什么梁子。于我最好的体现就是，我刚骂完旁边儿这个用胳膊肘当眼睛，进行开路的糙汉子，他却不与我还嘴，反而一掏腰间，用行动告诉我：我可没瞎，咱们这儿有贼！哪一个是呢？就是蹦跳着往人群外头溜的那个黄毛小丫头。这让我一时有些愤慨和同情，毕竟，他刚挨了我的骂，又要遭受金钱上的洗劫，这可怜见的。我便二话不说，拨开人群，追着前头跳跃的一团小影子。】
别跑！

（其实，我不缺银子，至少不缺这一点银子，什么走私、鬻爵，这些事我做起来，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但总还是见不惯这些举止瑟缩的小恶，几乎神使鬼差地，心念一动，拔了钱袋便跑了。我觉得这个人似乎偷了很多，来不及点数，但掂在手上，似乎沉甸甸的，这人别是连百姓装石头的袋子也顺了来吧。）
（跑了两步，听到身后有同样步调的跫音，我不算笨，自然知道那是追我的。穿街过巷的技巧也有点儿，何况今儿人多，拿人流做着掩护，便往小巷子钻。折转的时候一回头，诶，这人不是那个声音很好听的么，怎么也是一伙的，看衣饰不像啊。）
（心底觉得好玩，总归我是不担心被抓的，索性在转进小巷前，冲他挥了挥手，吹了个口哨。然后一溜烟，转进去了。）

【我跟前这一小团影子，如果不跑，只在月色地下俏生生地站着，该多好？我敢打保票，单她这一道背影，满大街这么多人，再无第二个有她好看。当然，奔跑起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好瞧了。月光扯下来一匹银闪闪的好料子，给她裹在身上，钻进巷子里，就像一丝风，或者一匹盈盈的小鹿。而她身后，也有了执着热烈的追求者：就是那道荫蓝的影子，就贴着她的后脚跟，我猜，她的鞋面上，一定缀着一颗珍珠——好吧，如今她的追随者里，除了影子，又多了一个我。甭管是什么原因！我的一腔热情，也不知是为了这个背影，还是见义勇为。直到这个小姑娘，于我吹个口哨，再挥了挥小手。】
【这可不怎么对劲。我在心里暗道。难不成，掉钱袋子是他们一个合作，全权为了我上钩？我踌躇了一会儿，眼看周遭只有一个我，一个她，和远在天边的一轮月。吞一口吐沫，便往她躲着的小巷子里迈，压低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与她说道。】
好好的小姑娘，拿人钱财，这可不太好。

（我特别喜欢看人教育我的样子，尤其是这样一本正经教育人的，他让我想起国子监的先生，这般想纠正我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调戏。止了步子，转过身、背着手在小巷里左跳右跳等他追上来，他好像比我高一点儿，仰着脸儿看他的眼睛，月光照进来，亮闪闪的。）
拿人钱财，有什么不好呢？
（一张脸笑眯眯的，不见怯，也不像做了什么坏事，我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睛，乌丸转啊转的，等着答案。）

（经过从前一些惨痛的经历，我一直认为，背影好看，并非就表示这个姑娘好看。当然，在这儿，她是个特殊的例外。我一时有些语塞，因为离人潮渐远，故而显得安静，这一道巷子，便如同人浪里的一座小岛，是喧嚣里的一个极静。我往她边儿上走，低头一瞧，果真鞋面上，各有一颗亮晶晶的珠子，与它们的主人一起，笑着盯我看。我在一堆明晃晃的笑里，险些忘了初衷。于是先不看她，抬头看头顶上的白月亮。）
因为它可不是你的——要我说，你这样的小姑娘，拿些花草才像话。这人的钱袋子，可真不怎么好看；他刚才往身上抹鼻涕…啧，倍儿脏。不信你闻闻，多臭！

以前不是我的，拿到了，便是我的了。
（扬着脸儿咬着唇，遮掩不住眉目间透出的笑意，我觉得，同这个人说话，特别的有意思。他一本正经地哄着诳着，拿寻常道义上的理儿教我走正道，可我眼中，偏偏此刻是没有这些的。低头看着那几个钱袋子，有一个花色特别好看，掂了掂。）
你说哪个抹了鼻涕，这个，还是这个？
（一掂那个花色繁复的，就觉分量有些不对，我说方才怎么觉着重得不像装着银子，果然是藏了其他东西的，看样子仿佛一枚印鉴，偏着头正想细看，忽然间巷尾一阵喧闹，隐约有灯火传来。别是那群人追来了，他们可不如眼前这个人那样好对付，黑道上惹恼了，折断了手脚都是轻的。当机立断，一转身拐向边上的支巷，撒腿跑去。）

照你这样说，天下可没有章法了。就内个，被抹过鼻涕；旁边内一个，嘿，更脏，油不叽的。
【我的一番话换来她的笑，这让我一时得意起来，索性随口胡诹，说起玩笑来没天没地。她却比我警醒，听见一点动静，撒腿就跑。我一把拽住她小身子，领着她往另个巷子里钻。】
傻孩子，内条是死胡同。

诶……
（我以为他这么个正人君子，不追着我跑，已是他道义的底线，方才那一拽，当真在心底惊了一刻，待闻言方笑起来，这个人可真好玩。）
（不知为何，躲着这一大帮人，心下本多少是有些忐忑的，可是他这一拽，跟着他跑，忽然便安心许多，总觉得，他是轻车熟路，又是此刻会护着我的。唇畔扬起来，跑到个漆黑的角落，喘着气避着，冲着他说。）
没想到……你还挺有经验的！

【我现在算是明白的，行为有时候，并不受意志的支使。事实上，我们不假思索的第一反应，往往才是意志最真实的写照。就好比现在，隔着一条巷子，也能听见骂骂咧咧的声儿；让我对于受害者的判断，一时有了些疑惑。我们往往认为，好看的，才配当受害者。唉，这个无药可救的、看脸的世界！所以，脑子都不用转，我一把揪着小姑娘，就往巷子的另一头钻。一段墙，另一边是桂树，种它的主人生怕我们不知道这棵长得好，桂花儿留着不摘，香气浓浓郁郁，直往我俩身上扑。花气儿挡在我前头，我又挡在她前头，正仔细辨着脚步的去向，她却又不怕了，还有开玩笑的心。】
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各个胡同，没有哪条我不熟啊！
【我正得意，回头一瞧，又看见了她手里的钱袋，这才明白过来，遭了她的道了！谁规定，长得好看的就不是贼呢！与她招招手，正色道。】把钱袋子给我，我替你还了，这些人也非善类，你一个小姑娘可别惹。

你这么熟……是……拉车的？
（桂花簌簌地往下落，我记得白天的日头可好，明晃晃地照着街道，到了夜间，月夜也是一片晴，清朗地透过桂树，洒落一地清辉。他肩头零星落了些桂花儿，忍不住偏着头看着，莫名地就是觉得，这花儿落在他肩头，特别好看。）
（可是呀，他开口还是钱袋的事，不免让我觉得有些煞风景，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肩。）你傻呀，你哪儿见过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钱袋的，还是这么些不同花样，有缎子的有粗布的，这都是他的？你要还，还给谁？还给那个骗子么？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好奇地听他讲北京城里的美食，这样事事清楚的派头，真教人怀疑是粘杆处教出来的，只是——没想到他还晓得王府的事，眨了眨眼睛，忽然起了心思。）那你说，宝王府里最臭的一朵花，叫什么名字？
（说着朝远方探了头，唔，没有追来，站在墙角背着手踢着石子，越发不像在避难，好似闲谈。）当然是骗子啦，唔，不过，如果你真喜欢这些钱袋子，送给你也是不错的，算是今天你护了我的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