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怔怔的看着哈克的脸，感觉周围的世界慢慢褪色昏暗，所有的声响都变得遥远，麻木感攀遍全身，像是逐渐被沉入水底，缓慢的，让人绝望的，冰冷无息的水中。他说，把报纸给我。然后抑制着晕眩感，像吞着一粒粒碎玻璃，仔仔细细的读完眼前每一个墨字。他想，我是在做梦，也许下一分钟就会醒来。可是他的所有理智否认这个可能。他说，如果有路飞的消息，尽快告诉我。声音里一如既往的冷静。他想，因为艾斯也会想知道，那个最让我们担心的弟弟是否安好。可是艾斯已经不在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他把自己沉到地上，蜷缩起身子。他想，艾斯已经不在了。胸口像被巨石压挤一样难受，但整个身体里如若被抽空般，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眼前浮现出昔日无比熟悉的那个身影，如骄阳般灼灼生辉的男孩，眼神永远倔强难驯，对什么东西都不屑一顾，太多的怒气和不忿隐藏在冷淡的面容下，却总是会为他展现毫不设防的，明亮如日出的笑脸。他们当年是两个孤独的孩子偶然相遇，一个被世界唾弃，一个被家人唾弃，对他人紧缩心房，彼此相伴的时候却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同样向往着广阔的大海。
睡梦里，昔日的少年身形转变成让人熟悉又陌生的青年，脸上神情开朗而可亲，颈后黑发卷翘，赤裸着上身地站在那里，橘黄的阳光洒落在他肩膀和背脊，仿佛火苗簇拥。他想前进，去触碰那个身形，但在他能够伸出手之前，火苗已变成赤红的岩浆把人吞没，而他只能无助而徒劳的经受着烧灼的痛楚，无法从之中拯救出任何东西。

噼噼啪啪的火声慢慢幻变成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所站立的地方变成玛琪诺的酒店，下着雨的天气，没有客人，气氛很冷清，裹着头发的老板娘正擦拭一张一张的桌子，路飞趴在一张凳子上睡觉，艾斯用手支着下巴看他画航海图，玛琪诺的唱片机里放出一首他熟悉的舞曲，他一边用笔和圆规画着图线，一边低低地跟着哼了起来。
艾斯说，[诶你会唱？]
萨波说，[以前家人强迫我去学跳舞，就会听到。]
[跳舞是很无聊的事情吗？]艾斯一脸好奇的样子。
[没有打架有趣啊。] 他说，听着舞曲悠扬，[但也不是很讨厌吧。]
[萨波君会跳舞啊？] 玛琪诺说到，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会一点。] 他有些脸红。
艾斯说，[能教我吗？] 站起身来，表情很认真的样子。
他想说，这是要结识女孩子才需要学的才艺。可是他知道，艾斯做出这样表情的时候，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他嘀咕着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啊。] 但是他也站起了身，在桌子上趴久了舒舒筋骨感觉也不错。他想，开始跳起来的时候，艾斯就会觉得尴尬或是无聊而失去兴趣的。
玛琪诺说，[跳舞是另外一种说话方式的好玩事情啊。] 她把唱片机的钢针放回到曲子的开头。
萨波转过桌子，走到艾斯跟前，和他面对面站着，艾斯的眼睛清澈如水，表情依旧是认认真真的样子，萨波慢慢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但艾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萨波觉得自己心情也坦率了起来，这和他们平时互相教学扭打没什么差别。
萨波说，[我先带你跳，所以我先教你女步吧。你把手放在我肩上。] 艾斯毫无异议的照做了，萨波把手放到他的腰部，想他还是第一次扶舞伴腰的时候，摸到的不是层层蕾丝的绸缎，手指下触及的地方硬韧有弹性，带着身体的温热。
[我念拍子，然后你看着我的脚，跟着我的动作。]萨波说，看着艾斯低下头，他那一头鸦黑凌乱的头发总是卷翘着，像他本人个性一样不肯服贴，但他此时那样专注，旁若无人般，让萨波也逐渐忘记酒店里不只是他们两个人。
艾斯总是那么聪明，他想。一开始还有些紧张的模仿着他的动作，时而不小心踩到他的脚或是踩错了拍子，但很快的就熟悉了舞步，顺利地开始跟他跳了起来。雨水轻轻敲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玻璃窗上，屋外的地面上，轻轻浅浅，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带着像舞曲一样的韵律。他们在音乐里晃着，像平时携手对敌一样默契，而周围如此安宁。
萨波心情也有些轻轻浅浅，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舒悦。他想，以前学舞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暖意融融，不会觉得无聊，一直跳到时间尽头也不会觉得是很糟糕。艾斯抬头看着他的时候，脚步也没有踏错拍子，他学会一样事物真的快得让人羡慕。他脸上透出柔和微笑，目光中有得意的神采。
艾斯说，[跳舞是一旦会一点就会觉得很有趣的事情啊。]
萨波感叹说，[我当时学可不觉得那么好玩。]
[那是因为教你的老师没有我的好。]艾斯说，理所当让的口气。
萨波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他说，[下次我教你航海吧。]
艾斯说，[你要是做我的航海士我就不用学航海了。]
[航海比跳舞好玩啊。] 萨波说。他想，学习航海为了去大海寻找真正的自由，可是在此刻，倒是很想把世界变成不需要离开，就能活得无拘无束的地方，就在这里，那么安宁，让人忘掉去世界闯荡的野心。曾经的这样一个时刻，好像可以延续到永久定格。

乐曲和雨声慢慢变得模糊，连同回忆中的脸容。环绕在身边的只有寂静和冷风。萨波伸出手，描摹石碑上深深铭刻的字迹，来不及用信纸书写的名字。即使坐在这里，这一切好像还不是很真实，自从听闻死讯，所有事情好像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他一直带着那张新闻的剪报，每天醒来的时候，总有一刻希望自己在身上不会找到那份报道，那么他就可以相信，之前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个噩梦。
他觉得脑子里有点发晕，他想，他已经一个人喝了太多的酒，想着以前的事情。缺眠太久，很多东西会交杂在一起，回忆，梦境和现实，让人难以区分。
他说，[艾斯，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你要让这个拒绝承认你的世界认可你，而我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属于我的自由？]
从前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共享梦想，朝夕相对，为彼此打架，为彼此相助，近如血亲，或者更甚，他对艾斯熟悉如同自己的手掌，他知道他脸上每一颗雀斑的位置，他珍藏他每一次开怀的笑容，他了解他每一个的眼色，总是藏有太多东西如若深海的瞳孔，他收集着所有的细节，像是要汇编一部最要紧的著作。
他说，[你说过，我们要活得不要给人生留下后悔，但是我已经做不到。] 他捏紧了自己的拳，看到拳头不受控制得变成墨色。他想，天底下有一种痛苦，比全身遭受烧毁还要让人无法承受，钻心剜骨，无止无休。
左眼的伤口结疤已经很久，偶尔想起当年还会有烧灼生疼的感觉。他曾经相信伤疤是人生里严酷教学的证书，每一道伴随疼痛留下的痕迹让人记住，不要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挡在天龙人的道路上，不要在经验不足的时候一个人去对付猛兽，不要在没有做好详细计划的时候对更强大的敌人出手。
那时候受的伤，有时艾斯会为他包扎，皱着眉，脸凑得那样近，伸出手来，细细抹着他脸上的血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面颊，手上轻柔的触碰让他内里有些东西细微地攥紧。有时他为艾斯处理伤口，那些由于他的倔强和不肯退缩而导致的负伤。艾斯总是抿紧嘴，更多因为激斗中没有能够发泄的愤怒而不是因为疼痛，他好像总是认为受伤是一种耻辱，对手只不过因为年龄和力量而暂时占去优势，一点都不公平，他那样骄傲，讨厌着任何形式上的服输。他喜欢安抚他，慢慢的，用手上细致的温柔，帮他抹去血污，涂上药膏，缠上纱布。有时候用纱布浸冰凉的河水帮他敷身体上的青肿，跟他一起议论出手的招式，下次如何一起配合。有时候处理的，是相互比试时留下的瘀伤，这个时候两个人是快活的，相互取笑着，然后认真起来，一招一招的分析强处和弱点，兴奋起来开始比划，然后触及痛处，哎呀叫出来后会一同大笑，完全忘记了疼痛。
那个时候遇到艾斯，真好。小时候家人的疏离和恶意，让他对整个世界都疏离了起来，不想受到伤害，就给自己筑起防线，保持跟一切东西的距离，感到那样的安全，却又那样的孤独。然后在灰色车站，遇到跟自己一样的男孩，比自己遭受过更多世上的敌意，被世人遗弃和唾弃，两个人从一开始的打架，抢夺下手目标，互相较劲，到逐渐的暗暗服气，开始搭理，联手，再到相互信任，放下心里的防线，学会相互依靠，不再寂寞的两个人真正地快乐起来，变得形影不离，日益亲密。

克尔拉走上山坡，太阳在头顶光辉眩目的照耀着，触目皆一片绿草如茵，山顶的洁白石碑上，白胡子的海盗旗和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声。革命军的年轻参谋伏在木箱上，似乎酒醉不醒，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到他脸上泪痕的印迹。
她叹了口气，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打扰他，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和距离从悲痛中恢复，可是他们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做，也许在忙碌这些事情的时候，可以慢慢淡化心里的痛苦，何况她知道，这次要去做的任务里有一个信息对面前这个人来说多么重要。
她伸手摇了摇伏身不醒的身子，萨波全身一抖，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他的眼圈还能看出红肿，他怔怔的看着克尔拉，仿佛一时辨认不出身处何境。
克尔拉说，[首领让我们去一趟德雷斯罗萨，探查地下港口武器交易的内幕。] 她的语气很柔和，[我们不急着走，你要想再待一会儿的话，我和哈克可以在船上等着你。]
萨波闭起眼，他把一只手插入头发，掌心贴着太阳穴的扶着头，他说，[德雷斯罗萨？] 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低哑。
这两年来他一直不曾好好睡过，克尔拉知道，他没有让自己的痛苦或是缺眠的困扰影响过任务的完成，可是他给了自己太多沉重的负载，失去比血亲更亲密的人，无法回到过去去改变现实，给自己太多的怪罪，不肯原谅来不及做的事情。她无法解开他的心结，可是她希望她告诉他的信息能让他继续前进，而不是止滞在无法改变的过去。
她说，[唐吉诃德家族掌控德雷斯罗萨，我们有信息说他们通过地下交易得到了火焰果实，艾斯的火焰果实。]
萨波的眼睛猛然张开，眼里的表情异常复杂，像是惊诧，像是愤怒，像是悲伤还有困惑，他转过头去看石碑，若有所思地发着怔，脸上慢慢的出现着一种神采。他说，[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法理解。语气里有着伤感和无奈，但也有着凝定。
他伸手抚摸面前的石碑，神情那样温柔，他说，[他做不到的事情，我会借助他的力量帮他完成，让他的意志成为我的一部分，保护我们的弟弟，让这个世界上的人活在自由中，让我们的人生没有悔恨。]
克尔拉想，唯一能延长我们所爱之人生命的办法，便是把他们保留在记忆里。尽我们所能，完成他们的遗愿。她记得那个曾经对她温颜而笑的鱼人船长，听到他死讯时候感觉到的痛苦，她想到自己的愿望，去改变这个世界，让它成为一个人类和鱼人可以在地面共处互相理解尊敬的地方。
倾毕生之力，让逝者长存。
她说，[我知道你能做到。]
Fin

虽然难过，但还是要勇往直前。一个人永远死去，就是谁也不再记得他。马丹，能来一篇不虐的么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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