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得说，留学生，大概就是一批最忧国忧民、关心时政的小团体了。一般来讲，夏天里从伦敦回国的邮轮上，照例是该有一批留学生归来的，才毕业的时候，是不着急寻事做的，欧洲游历一下，再不急不缓地踏上归程。几位聚在一起，谈起故国情景，难免总是一派感慨，忧心忡忡，恨不得就此插上翅膀，飞回故国，尽一腔热血。）
（然而，邮轮无情，依旧不急不慢，不知谁有人不知从哪里收到一副麻将牌，无处可托的乡愁，乍遇国粹，简直他乡遇故知，大家便放弃了各派留学生的架势——不如打两圈麻将。等回了国，帖子倒也常寄，大多是园会，或者沙龙；报纸，恐怕不会多看了的，因为读惯了英文，乍读国语，未免生疏了。）
（至于纱厂和日军，游行和抗议，又关咱们什么事儿呢？例如，今日顶重要的，是赵先生家的园会，阵势极大，选的地方也好，沅湖边儿上，能就着月色下酒。我手里，却并非烫金的请帖，薄薄一张传单，大抵是才印出来的，墨也烫，手指头一捏，便不出声地，留下一道痕。整条街，巡捕房跟前儿，都是沉默而威严的，大家匆匆来，又有一批匆匆走。独有一道细伶伶的影子，在梧桐树底下，戴顶帽子，长的风衣，我识出来是她，在这会儿碰见，更显亲近似的。）
周老师？

很抱歉！弧了这么久！我现在回！

（傍晚的时候，一枚月亮已经爬起来了。最后的一小抹余晖，唱着悼歌似的，是最后关头的倾诉，也有点儿难以言状的无可奈何。每日，都是明与暗的交替，我们送走旧的光，迎来新的亮。时局却是难以用常识来解说的，它变得快，像一道暗流，甚么都能吞进去，甚么也都能变出来。大家步履匆匆，恨不得跑着、飞着度过——日本霸占了东三省，北平行政政府改组，某地亡了一个国，哪里又兴起一个帝国，谁还肯再有长情的恒心呢？）
（而我眼下，唯一能留住的，也只是这一道倩影了。卡其的风衣，立着领子，衣带松松一系，更显着细的腰。我素日里见惯了，坐在钢琴前面的她。如今在这儿遇上，又觉得有些恍惚，钢琴老师，又或者纱厂工人，大概谁，都是难以幸免了。）
我瞧着像您，在这儿，又不敢随便认。
（正寒暄着，手里的传单没捏住，便给风带走了，像一只纸蝴蝶，旋着身儿。我没再去拣，两个人一起看着，任由它飞走了，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又开口道。）您也看了报纸？

想到前边买些东西，车也进不去。来回一耽搁时间倒是不早了。
（两人就在路边上说着话儿，像学校里的学生聊着中午吃什么，又像出去买胭脂互相论着哪一只最好看，轻轻儿地，就跟这阵风似的。瞅着漫天飞舞的传单，白花花的，明明不是冬日却让人心生寒意。回过神来点点头。）
看了。最近这些事情老百姓谁不关注呢。
（与冯认识的时间不短，偶尔说些彼此心里的烦心事，也会好言安慰。）
爸爸从台湾回来，带了几块碧玉，今日太匆忙，过几天你来做客我正好拿给你。

（我们俩站在风里，先有一阵沉默，回过神来，再是后来的寒暄。因为头一段沉默的作祟，闲话仿佛不只是闲话，又加了点儿隐晦的意思，像话里能生出嘴，生出手，一不留神，就能将我们吞进去，再关起来。我被这个荒诞的念头，吓了个机灵，再看一看身侧的她——还是的。）
（我才算是松了口气。方才捏传单的手指，还觉得有些烫，如今空出来，便重新揣回兜里；尤嫌不够似的，将衣领子也立起来。）
这儿可真静。
（我记得，隔条街，就是白玫瑰西餐厅了。这会儿，小的彩的灯泡应该亮起来了；有从匈牙利起来的小提琴；煎得嫩的鸭胸脯肉，配两片香橙；还有替小姐们拉椅子的先生，和小姐坐下时旗袍裙摆的流苏…念起这个，身上才多了点儿热乎劲儿。时政，真是奢侈品。它需要我们贡献所有的热情，从此做一个，负债累累、虔诚而乐观的信徒。什么都能不要，什么都可以丢，一个囫囵的被吸进去，一点儿骨头渣滓也不剩。我忽然有些害怕，为身不由主的渺恨，为秋风，为张开口、嗷嗷待哺的巡捕房的黑漆门。）
（……感谢台湾回来的周伯父。我像抓住了救星一般，赶紧点头，吐出一口气。）
哪儿好意思呢！您过会儿有事吗，我请您去隔壁街吃饭？

（我是不喜欢附庸风雅的，又不矫情。难得说些什么讨巧的话，却也不是清高之人。有趣的是，她也是这样。所以，两人话虽不多，也不用整日腻在一起却是十分不见外的。又往她那儿走了几步，人影儿长了，脚步一顿，）
我正闲着，瞧你瞎客气什么。
（欣然受了她的邀请，在这样萧廖的季节和时局下，若一路上能有人愿意跟你一块儿走着，便也是件幸福的事儿。）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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