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蝶生
他初见晓梦时，对方还不到三岁，被当时的天宗掌门抱在怀里，专注地瞧着赤松子和荀子的棋局。
荀子对这孩子喜爱个不停，忙命他下山摘果子给小姑娘吃。他瞪大了眼，却还是当机立断地跑了大半片翠得单调的山，总算在一屏笠陡笠捱的峭壁上翻到了几个还算可食的李子。好在匆匆赶回后发现那盘棋并未走动多少，想来是小姑娘胡耍乱闹的结果。那堆粉白粉白的小肉团正倾出半个身子“咿咿呀呀”地叫得凶，顺手抓了一把她师兄的白棋子儿往那棋盘上“哗啦”一声摔过去，淹没了他规规矩矩问安的声音。
“荀卿莫怪。我师妹看你棋下得不好，是存心要帮你毁了这一局，方重新来过啊！哈哈哈哈！”
师妹？伏念抬眼偷偷地瞧那小人儿，却不由惊了惊心。那孩子生的玉琢通透，虽无确切身形，却也已经叫人难以舍眼，见之忘俗。一头墨云密密匝匝，颇有些仙风之意，道骨之根。他赶忙暗地里用袖子擦了擦那李子上的露水，又垂首立好。
“胡说八道。”荀子大笑着拈了拈胡子，伸手摸摸那娃娃的头，后者很是不悦，用力向她师兄怀里缩了缩，“你师妹是怕你输了我，所以才特特地帮你哩。看在她年纪尚小，我不拿她的不是，暂且不和你计较，若再有下次，你便直接认罚就是！”
赤松子笑得精神，也捋了捋他的胡子，对荀子报了个拳，笑道：“如此，输赢倒是难说了。不过荀卿有一点说的极是。我这师妹尚小，且身有异恙，以致口不能言，体不能立，不可无人看顾着，恐怕今日必得扫了荀卿的雅兴了。实在是对不住。”说罢，收拾了棋子儿，起身便要走。
“赤松兄且慢！”荀子也忙站起来，他棋兴方至，怎的能轻易善罢甘休了去？于是急忙扯住赤松子的衣袖，连拽带拖，拉回了座儿，复又瞟了一眼侍立在亭外的伏念，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
“既然如今令师妹不可无人照拂，可不如让舍侄分了劳罢！”说着便招呼伏念上前道，“你来。”
伏念恭谨地上了前，仍是垂眸而立，并不敢说话。
赤松子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谦称不敢劳动令高徒。伏念心下凉了一截，他本酷爱棋道，更是对赤松子棋艺仰慕已久，这才跟随师叔而来一观大师风采。若今日拂兴而归，恐怕还要等上一年。而彼时，以师叔的脾气，怕是根本不可能许他同行了。一时间不禁惶恐，又不知自己何处错了礼数惹得前辈不快，只得先躬了身子，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他目光扫过荀子的脸，对方回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让他又暗叫一声不好。
赤松子嘴角含笑，摇着头把他扶了起来，因为抱着孩子所以动作看上去十分草率。可就这么一动，怀里的小人儿却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唔啊啊”地叫起来，伸手就往他身上划拉过去，赤松子措手不及，差点把她卖在地上，好歹伏念眼疾手快，接在怀里，免了一场心惊肉跳。那孩子倒不认生，两只小手拽着他的前襟就往他身上爬，弄得伏念愣了半晌，一句“前辈小心”磕在嗓子眼儿里，心里后悔不迭。
赤松子见状，反而眯了眼睛，饶有兴趣地挑了挑长长的仙人眉，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不过终究倒是坐回了去。
“既然她喜欢，便有劳伏念小友啦。”
“晚辈不敢。”他做礼道。
棋局重开，然而伏念并不轻松。怀里的小人儿显然吃完了所有他采回来的果子，正闲不住，在他身上来回乱蹭。他观棋心切，只凭她揪他的胡子，咬他的耳朵，口水沾得他满脸都是。赤松子酣战之余拿余光扫了扫亭外，噗嗤一声很没风度的笑了。于是荀子趁着这一分神，偷偷吃了他左上角两个子儿。
赤松子抚掌大笑：“好棋！”
荀子也看见伏念，嘻道，
“我这师侄，如何？”
赤松子眼神瞬了一瞬，点头揶揄笑道：“可称至人矣！”
二人又笑起来，伏念知道自己被师叔和前辈开了玩笑，脸上有些滚烫。然而那小娃却不懂，在他脚边爬来爬去，从左爬到右，再从右爬到左。伏念小心地把她抱起来，轻轻搁在胸口上。那孩子不喜束缚，开始乱撕乱踢，把他领口扯得皱皱巴巴。伏念又紧张起来，一怕她哭闹，二怕扰了师叔们的棋兴，三又怕自己被怪罪无能，正发愁，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通，抬起手一撘一撘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一哄，那孩子倒突然安静了下来，抬眼看了看他，雪白的眸子粉雕的脸，看得伏念呼吸迟了一迟，没来由浮出一个微笑，直掉进那孩子眼里，泛起一丝小小的波澜。
日斜夕佳，鸟啾渐闻。赤松子一子落定，惊起晚风微涌。“荀卿，承让。”
半子之差，白棋险胜。荀子反倒豁达，不以为意道：“棋逢对手已是人生大幸，不敢奢求输赢，强定胜负。”他转头看看亭外，晚霞初萤，流云展辉，不禁松了松嘴角，暗暗直了直腰，“只是辛苦了我那贤侄哟……”
赤松子这才回头看向亭外，伏念正襟危坐，一丝不苟，轮廓被绣上了一层夕烧之色。而他左臂上却坐着一个玉琢小人而，正搂着他的脖子，兀自睡得香甜。
“赤松子前辈棋技高尚超逸，去文求质，去实存虚，以成去此取彼之道，如今晚辈有幸一观，感佩之至。”
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这微微一动倒惊醒了怀里的小人儿。她揉揉眼睛，见伏念回头瞧她，便又搂紧了他的脖子，往他脖颈处钻了钻。
赤松子瞧着他略显僵硬的动作，连忙上前扶起，眼底流露出一抹赞许之色。他轻轻接过他怀里的小娃，不着痕迹地点了点他的手臂，伏念顿觉一阵轻巧，又拜道：“多谢前辈。”
赤松子笑着对他点点头，“小友不必称谢。”又转身对荀子道：“素闻贵庄多水镜凤雏之士。本以为韩非去后便无有资质略及者，看来却是妄断了。如今贵庄一位颜君，已是风姿卓群，根骨清峻，不想竟还有此端宏浑厚，大巧大智的人物在。他们俩，确是有几分你当年的风范了。如此人才济济，荀卿，真当小圣贤庄之幸也。”
荀子望着伏念的方向，像是看他，又像是看着天际，念念说道：“也抑或是青出于蓝，冰胜水寒……至于幸否……”他背过手去，期许似的看着伏念谦正的身姿，笑道：“此乃天机所周，远非你我可神通语答。伏念诚敬守中，好学乐道，故而今日引荐于高亭之外，还望赤松兄莫要嫌弃于他。”说罢，又转向赤松子，对着他眨了眨眼睛。赤松子也回以浅笑，二人相互颔首，心中已有灵犀，便不需赘言。
“好一个‘诚敬守中’。荀卿明年，再带他来吧。”
霭雾薄起，林松就寒。荀子也作揖告辞欲去。赤松子相送他二人至山脚，方被他二人劝住。荀子携伏念再拜，也被赤松子扶起，只是那小人儿一路还拉着伏念的衣角不放，倒惹得荀子和赤松子说笑了一番。
“此子是我在山间清幽处偶然寻得，”赤松子一边哄她一边单叫住伏念，拉他近前道，“找到她时，芳兰为襁，群蝶作褓，毓秀于中，悄不闻声。想来必是千年难得的好根骨，如此良质，却懂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之道，殊为难遇。我便破例收她为师妹，固有今日此段。”他又看向伏念道：“着实辛苦了小友啦，我替师妹谢过。”
伏念连忙行礼：“不敢。”说毕，又不免瞧了瞧他怀里的孩子，偏偏那孩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便急忙正过头去，道，“伏念冒犯。请教前辈芬号道名。”
赤松子摇着头哈哈大笑，“你这孩子也太顽固了些，倒一点不像你师叔的脾性。不过三岁小童，道号什么？前辈什么？也不怕被人耻笑荒唐吗？”他悄悄拉下那孩子停在伏念袖子上的手，沉吟道，“不过这荒谬之处，你叔侄二人倒有那么几分相似。况且这孩子是最有灵性的，她肯与你青眼，想必你也不是那凡俗之人。她有一暂名，我便告诉你，望你不要辜负了她对你的认识。”
“是。伏念谨记。”
赤松子抽出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两字，指尖及处，却有水雾成型，旋即结晶，又即刻遁形。如此内力修为，便是天宗的至高心法之一——虚极静笃。伏念知道此乃赤松子对他的点拨，便隐隐有了些微通之思，顿悟之感。
“……蝶。生。”
一声纤巧的声音从臂间传来，却唬了他二人一跳。赤松子不可置信地望着怀里的小人儿，又凝视伏念的脸，少顷，冲他点头道，“自我领她回来，这可是初声了。伏念小友当真世稀奇人，老者不得不敬服。”
伏念一时间却恍了神，这声音润美清脆，仿佛出云之石；泠泠流远，堪足沧浪玄舞。便不及把目光收回来，只对上那孩子的眼睛，又听她念了一句。
“蝶生。”
牧笛声起，伏念方郑重与赤松子师兄妹拜别。行至舟上，却发现一只蝴蝶停在肩头，也不知跟了多久，通体淡蓝，如梦似幻。伏念摇头，周与蝴蝶，必有分矣，迷蒙之思，终馁浩然之气。他快步走到船头，轻轻把那蝴蝶移至指尖，一扬手，那蝴蝶便扑闪翅膀，飞向青峰间去了。伏念复又回到舱内，服侍荀子卧下，便敛衣休息，直到天光破晓方才醒来。
至此，一夜清梦。
【一* 蝶生】
【完】

楼主快更

大赞\(≥▽≤)/

好棒啊。(✿✪‿✪｡)ﾉ

伏念15年前就有胡子了

太棒了~~话说群里大神文笔都这么好~好羡慕

楼主文笔好棒啊

来给竹子顶个贴文笔很赞哦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刚把爹！别弃坑！

不知楼主是否愿意将这篇文发在晓梦吧中呢？ 梦吧正在发展中，尤其希望有更多精致的文图贴出现在吧中，有很多作者福利政策。另外，梦吧中还有很多梦粉期待看到有关晓梦的文图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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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筝滢 :嗯嗯～

这坑我蹲了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蹲习惯了，有人喜欢伏梦这个cp真不容易……

加油哟(๑´ㅂ`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