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兽花绣
石阵中陡然生变,由困势转为攻击之态,其中风火涌起,隐现雷声。似虚而实的自然之力,生生不息,袭击阵中之人。
意琦行怒眉轩扬,翻身躲开流火之势,身后风刃又起,快如旋刀。一声帛裂,已将衣摆扯开半尺长的破口。他折步再退,躲避蔓地而来的雷击,几个起落,已被迫入石阵一角,登成困守之姿。
阵外干涩笑声又起:“怎样,意琦行,这三元破罡阵的滋味如何?”
意琦行冷哼一声:“内七修奇门一脉,你们只得皮毛,何堪一提!”
“是么……”笑声犹如呜咽,飘忽远近,“若我们只是皮毛,当年败亡于我等手下的其他四名内七修之人,岂不是连皮毛也无?还是说,内七修所学,也不过如此……”
笑声刺痛旧时恨,更添意琦行心头怒火。他拂袖挥开两道风刃,冷然道:“内七修如何,你当下便知!”话音落,袖摆翻处,背后澡雪冷然出鞘,一道寒光,森然剑气透骨生威。
持剑在手,意琦行再无退让之态,身形幻动,漫天风火雷击,无一能沾。不过转瞬,重回阵中位置,也不见他如何推算阵眼方位,剑光起,无匹锐气,霎时冲开周遭杀机。意琦行再转剑,剑身之上,竟然凛现尺余长白芒吞吐,锋不可挡,瞬间随他步伐,转过阵中八条巨石所在。
阵外沙哑怪声同时惊叫起来:“剑罡!你竟然修出了剑罡!快退!”
轰隆巨响一片惊爆,烟尘石粉泼天弥漫中,八块巨石竟被齐齐全部斩为两段,阵势登时被破。
尘烟中,唯见意琦行提剑步出,身遭犹有剑意鼓荡,辟开一切外物之侵。他在乱石阵外停步,举目四望,外七修之人早已遁去,踪迹难寻。
反手收剑回鞘,意琦行漠然一哼:“这一次不杀你们,是再给你们一次忏悔之机。下次若再见,你们就没这么轻易逃命的机会了。”野风呜咽,卷着他冷冷的语调,飘忽而去,不知送出了多远。
绮罗生回到二人约定见面的地方时,远远便见到意琦行在那里负手独立,正衣带当风。衬着他高挑身材,宽大袍服,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姿态。他心中不由自主便觉轻松,几步近了,才发觉意琦行身遭气息,与衣上残痕,似是与人交手过的模样,登时又紧张起来。
但未及发问,意琦行见他回来,已先道:“你这一去可还顺利?可有遇到什么意外变故或人事?”一边毫不遮掩的从头到脚一番打量,像是生怕错漏了一二。
绮罗生不由失笑:“我虽无功而返,好歹也还周全。倒是你手有余劲,衣冠染尘。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意琦行又看他数眼,见他当真全须全尾的无事,才道:“我遇上外七修三人了。”
“你与他们交手了?”绮罗生一惊,不由便去捉住意琦行的手腕,探看内息情况。虽然当年之战他未曾参与,但从意琦行口中,可知内七修三死一废,伤亡甚是惨重。如今意琦行遭逢一对三之势,虽然此刻人好端端站在面前,仍叫他心中生悸,一时忘情。
意琦行任他拉着手,挑了挑眉:“那三人不过跳梁小丑罢了,何能伤我。只是……”他忽然反手握住绮罗生,语气中明显生出几分怒气,“当年之事,我本想看在外七修也死伤过半,同源面上,给予他们苟且残喘的忏悔之机。不想这四年来,他们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挟盗夺而走的内七修武学卷土重来。这般可恨行径,再留他们不得……这三人中,以迷眼乾达为首,此人别称‘影邪师’,最是狡诈残毒,你若独自遇见,定要留神,切不可着了他的道去。”
绮罗生含笑称“是”,心神定下,不着痕迹脱出手来:“我记下了。既然你有所发现,我们不妨回去细作推敲,不必急在当下片刻,如何?”
“也好。”意琦行负手当先举步,“他们三人来意,疑似挟怨寻仇。那盗用七修名号行凶之人,未必便是外七修之人,也需重做考量。”
玉阳江岸,画舫泊处,一切皆如二人离开时模样,风平浪静得一如融融丽日下的水面,不见涟漪。
但绮罗生走得近了,忽然一扬眉梢:“有人来过?”立刻掠身跃上船头,注目打量。意琦行被他的忽然动作也带起惊异之心,紧随而上,方一落足,便忙道:“发生何事?小心……”
一句言词交换之间,两人目光同时落在船头一只钿盒之上,意琦行尚不明所以,绮罗生已然失笑:“原来是无我前来拜访,却扑了个空罢了。”
“无我?”
意琦行心中默念一遍,目光随绮罗生而动,见他已将那只钿盒拾起。盒上附有一张大红单帖,上描五色奇花,落款处一个龙飞凤舞的“梦”字,用料笔触,无不极尽华美绮丽,一看之下,虽不知其内文字,已叫意琦行生了几分不快之心。
绮罗生此时已将拜帖看罢,顺手收起,转头瞧见意琦行在旁,脸上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目光却盯牢了自己手中物件,形容之别,登时又叫人笑,反手拉他进了舱坐下,将钿盒等物一并摊开在桌上,只等他开口。
意琦行心有不悦,微扭开头“哼”了一声:“你这是何意?”
绮罗生笑道:“心中有话,不妨问出来就是,何必绷紧了一张脸。倒叫我觉得自己莫非是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做了错事,惹你不快了。”
意琦行被噎了一下,也自觉情绪来得无端:“你何尝有什么错事,不过是我觉得这钿盒出现得突兀,怕有蹊跷。但既然是你熟识之人送来,必然无事,是我多虑。”
绮罗生已动手将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精致包裹,一缕幽香随之而出,提神醒脑又不过分浓郁,可称上品。但意琦行近日对莫名而来的香气总不免生出些敬而远之的心态,立刻眉头又是一皱,略微向后闪了闪身。绮罗生见他如此,含着笑复将盒盖扣好:“无我这位富贵闲人,嗜好但凡香茶酒乐等一切清玩之物,这香名唤‘返魂’,乃他近日所得,甚是名贵……他前来拜访便是,还要捎上这般礼物,倒实在是多礼了!”
“想不到你交游也颇广。”听出绮罗生话中清交之意,意琦行心中微悦,“只是他既来访你,又留下礼物,你是否要择日回拜?”
“这是自然……”绮罗生略迟疑了下,还是开口,“便不如此,我也要登门访他一次。你可还记得你曾言,被疑似七修刀法所杀的两人么?”
“无心先生与天迹子?”
“正是。”绮罗生道,“此二人论及名分,该算得上与我有薄交,但毕竟生疏,反而无我与他们相熟。我此次正欲求借无我之力,详加打探二人身死之招,看看是否有一二线索。”
“名分上有薄交,此话怎讲?”意琦行隐约觉得,绮罗生这般犹豫神色,应是又有牵扯到他自身的讳言之处。只是他既然肯开了口,料是对自己无继续隐瞒之意。与其猜疑在心,何妨干脆痛快的问一个清楚,叫彼此都释然。
绮罗生心中确实也如此打算,但千头万绪,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思忱了下,索性先捡了最直白的部分道:“你可知‘奇花八部’?”
乍然听到有些陌生的名字,意琦行顿了下才从记忆深处挖出些边边角角来,试探着道:“似乎……是多由江湖上闲人逸士聚集而成的……组织?”
绮罗生摇头笑笑:“组织称不上,花友罢了。此中人士爱花培花之性相通,但其他各有所长,文武术数画等,包罗庞杂。无心先生与天迹子,在八部中之号为怪花与劫花,乃地四部之人,而无我身为梦花之主,跻身天品四部。故而他们乃是旧识,颇有交情在。”
“那你……”意琦行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渐有所觉,但仍要绮罗生亲口说出,才肯划下那个定论。
绮罗生点了点头:“一年半前,我机缘巧合,结识兽花主人。蒙老者传承兽花一脉莳花针术,也袭了他之身份,忝为八品之一。但加入奇花八部时日甚短,多数花友只有一面之交,少不得要托无我从中周旋,才好作为。”
“兽花……莳花针术……”意琦行略微沉吟,“你昨夜用来驱毒之法,就是莳花针术么,果然妙用无穷。这般奇妙际遇,莫怪你甘愿交陪其中了。”
“意琦行……”听他语气中隐含的不悦之意,绮罗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释,只得苦笑道,“我承其术,当履所托,这本是不可推脱的责任,何来甘愿不甘愿之说。”
“这是自然。”意琦行随口应他,便将话头拨了开去,点了点桌上诸物道,“你这位梦花之友前来拜访,为何备了两张帖子,莫非还有他事夹杂?”
绮罗生持起盒内另一张洒金大红对帖,翻看了看又搁下:“这是他转交之物,数日后神花郡灵花源要结姻亲之喜,尽到礼数,送来的喜帖罢了。”
又是两个“花”字入耳,意琦行心中觉得自己简直要对这个字深恶痛绝起来,耐下性子道:“既是发帖相约,不去岂不失了礼数。”
绮罗生摇头笑笑:“我与其不过萍水相识,只因兽花之故,一分薄面罢了。只是人虽不到,这份贺礼倒是少不得……”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似是落入了自己的打算中去,微微出神起来。意琦行坐在旁看他半闭了眼,容思沉静,受阳光斜照过来,格外温润美好,心中一时也静谧了许多,将那股依稀的不悦略去几分,站起身来向舱外走。
绮罗生猛然回神,只见到他出舱的背影,想也未及想,冲口唤道:“意琦行!你去哪里?”语气中莫名染上的几丝张皇,叫两人入耳都是一愣。
意琦行脚下一顿,回头看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也放柔了,摇了摇头:“你忘了时辰了么,昨日说下的渔家送饭菜来了,就算你不饿,我倒是已经饥肠辘辘许久了。”
仿佛应他所说,江面上摇橹击水之声果然渐渐清晰。绮罗生坐着不肯起身,但也不由笑出声来。笑过了,心里头却是沮丧于自己刚刚突兀生出的那股惧意,只觉这般患得患失又无法对人言说的心情,竟是如此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