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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条路】
每逢社会变迁,必出现两种人。一种与世浮沉,投身时代惊涛骇浪。若遇造英雄的时代,这类人或能在社会转型中,做出大的事功。然若时代本身即是一个笑话,则这群人的热血,最终怕也转为一个荒唐的讽刺。这些人是行动派,顺势可成英雄,却仍不免有些目盲。举解放前后为例,如丁玲、吴晗、朱光潜侪,皆近乎此。至于其中而下者,便成陈寅恪诗中所嘲的“曲意阿世”者:“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
与这些努力改造自我,投身或迎合新时代的人相对,又有一批人,是旧时代的遗存。周五晨,读复旦张新颖分析沈从文1950年所写《一点记录——给几个熟人》的长文,即有此感:比如自沉昆明湖的王国维,解放时试图自杀的沈从文,以及陈寅恪等,都如新时代的弃儿。他们固守自我传统,当然与这个“万象更新”的时代格格不入,当然是老旧的、过时的。于他们自己而言,周遭的价值体系业已摧毁重建,自身价值的虚空和无意义感是必然会感受的。风暴来临时,他们是被摧残毁灭的对象。
时代剧变,历史转折。或被动适应之,主动顺迎之;或坚守故我,进而自毁、被毁。是否终究会被裹挟,无从躲藏?巨轮碾压之下,可有第三条路,使个人得以保全尊严又不致毁灭,发挥哪怕一点对自身命运走向的掌控?
想了想,不多,但有。就我不陌生的人来说,有两个例子:钱锺书、沈从文。
钱氏的选择是隐形于时代,沉默以保全。先生的个性是机灵的、批评性的。无论三四十年代在文艺圈作文,还是老年家中待客时汪洋谈吐,甚或与友人那数量惊人的通信,从中都可体会他大胆的褒贬、无拘束的议论。因而父亲给他取字“默存”,出自《汉书·扬雄传》:“默默者存”。先生后来也亲身印证了它。尽管平素任性言谈,一旦到了气氛紧仄的时候,他却能敏感觉察,“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三缄其口,在热闹的场面中隐遁,清醒地注视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把话留在肚子里,写在文言构筑的隐喻城堡里,只留给世界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沈从文的选择是改行换业,投身实事。在一次自杀未遂后,沈从文渐渐抛弃了文学创作,转而研究起早年即潜伏在他生命底层,却未能浮显的文物学。纵然也被轻视,他仍投入巨大热情。文革后期,他在服装史上的学识,吸引了一大批的普通人向他请教。话剧排演、书稿审阅、布料生产的图案设计……在各行各业,他热心又无偿地贡献着自己在文物上的专业知识。这是他维持自己生命意义感的方式。晚岁,别人和他谈他年轻时视作事业的文学,他几乎没耐心多说(反正做不了也三十多年,况新的时代根本不需要);反而是在文物上唠唠叨叨,谈话时兴奋得像个孩子(在这个领域尽情徜徉,贡献余热)。
钱、沈二先生的两种选择,大致就是我能想出的第三条路。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清醒。纵然选择不仅相同,在我看来本质上是一条路。
夜里,伏在灯前,看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到第十六章,录有沈八十年代访美的一次发言:“许多在日本、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在中国近三十年的剧烈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很快乐的和各位谈谈这个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做了一个健康的选择。”读之有感念,因识。
一五年十二月十三日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5-12-13 10:52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