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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加斯、路德维希、埃德尔斯坦……一个个的并踵而来。
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
北京城里是烧杀抢掠的罪恶,王耀很清楚,可他不敢去看不敢去问,他蜷在床上,一声一声地骂自己是个懦夫,恨不得掴自己一个脸瓜子。
可他就是戒不掉,那烟熏入喉的一阵宽慰与快意,让他失了魂魄。
他醒不过来。
那天晚上王耀从梦中惊起,猛地坐起身来,发现亵衣被冷汗浸透,一摸枕头湿了一大片,再一摸脸已是泪痕遍布。
一股难忍的闷痛突然从肺腑间流窜出来,王耀条件反射去摸枕边的烟枪,入手一片冰凉。
他像触电一般缩回手。
他突然意识到,天朝就这么没了,几千年的雄立东方睥睨四海,一朝之间化为泡影。
王耀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忍着痛起身下床,找出来那件郑重的红色外衣穿了,走到火盆前,狠狠心一脚踢倒。
火舌狂舞着,顺着帏帐爬上房梁。王耀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切焚烧殆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历代上司替换更迭,总喜欢净城烧宫,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一切过去一切罪恶统统掩埋,然后在尸骸废墟之上建立起新的盛世繁华。
房里消失掉的,有龙床有锦被,也有那杆烟枪那奁鸦片。
仿佛他从未辉煌过,也从未有过堕落。
他跑到地窖去搬酒,一坛一坛的摞在一起还未开封,竟没被那帮强盗夺走。他用力搬起一坛,粗糙的坛底磨得他手指生疼,他也顾不得了。又冲到马厩牵了一匹马,也不管马还半梦半醒的迷瞪着,一拍马屁股飞奔而去。
联军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撤兵,北京城里空寂无声像一座空城,但空气里飘散的硝烟鲜血的沉庸气味逼得他脑仁发疼,一丝一缕地提醒着他国破城陷的哀恸。他一路朝西直门跑去,马拍得飞快,也不知在躲避什么。
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郊外的晚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他脸颊生疼,剜出他身体里一块块积淤的腐毒,血淋淋的好像就在他眼前,吹去尘埃刮来暴烈的疼痛。
一路过了居庸关烽火台,王耀在三更半夜的黑暗中爬上长城,往城头一坐,拎起酒坛往嘴里灌。
他以前从未觉得自己酿的酒这样烈,从口腔里一路下去像一根根针似得扎得五脏六腑疼得要喘不过气来,呛了一口冷气他开始剧烈地咳凑起来,咳得眼泪不受控制,就那么簇簇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仿佛远处闪着狼烟烽火依旧浩邈,那时天高云阔他还是个无惧无畏的少年,拉过长弓扯过马缰,可纵酒欢歌,可倚天而卧。
明明已经走过五千个春秋,在新世界的炮火硝烟里王耀却像一个迷茫的孩童不谙世事。究竟是泥沙俱下混淆视听,还是琉璃金瓦遮蔽耳目?他像冰海之畔一朵不合时宜绽开的红莲,接触空气的瞬间就冻僵于风刀霜剑。
那晚明月一轮夜空高挂,却没有星星。王耀想起伊万曾说过,他家的夜空美极了,常常能看到银河,有时还会有炫彩的极光。
他闭上眼,又结结实实灌了一大口酒。
那天上司对他说你要等,要沉得住气,我们是天朝有上天庇护,洋人能拿我们怎样?
那老太太的鸡皮手颤巍巍地去拿点心,瞧着戏台上演的一出闹剧傻乐呵,戏台上梨园梦境掩住星火硝烟的残忍世界,戏子们水袖一甩,唱腔圆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让他等,好,他等了。
可等来什么呢?
等来了国破家亡,等来了人民妻离子散,自己病入膏肓。
等得失去了小香湾湾,抽筋断骨,血肉分离。
等得失去了本田菊,兄弟倪墙,手足相叛。
等得失去了布拉金斯基......
王耀咬着唇低下头,酒液泛着月光,被他的眼泪打出银色涟漪。
伊万·布拉金斯基。
——小熊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笑眯眯地看着铜镜里的他。
“怎样,好看吗?”
王耀的乌云发间插着一枝玉簪,质地上乘做工粗糙。跟宫里供上来的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耀挑着眼角,一脸调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嘛……小耀不许不喜欢,这可是万尼亚亲手做的呢。”
他的头发蹭在裸露的脖肩处,痒痒的。
还记得窗外也是这样的月夜,时光却把一切打上了模糊的白色光晕,飘飘渺渺再也看不清楚。
那是1900年的秋天,王耀坐在长城上,把脸埋进掌心,在飒飒的冷风里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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